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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ngi690330 2010-11-29 00:25

風雲(一) 驚世少年 第2章

第二章 雲

  無常定,難為知已難為敵。

  驚雲,又是驚覺,霍驚覺,又是步驚雲。

  誰將會成為他的敵人?

  誰又會願意成為他的知已?

  當霍步天第一眼瞧見步驚雲時,正在他與步驚雲的娘親玉濃成親之日。

  那時候,步驚雲還只有五歲。

  在這個孩子的雙目之中,霍步天彷彿看見了寂寞。

  那是一種令人無法瞭解的寂寞,不應在一個小□眼內出現的寂寞。

  可是,卻偏偏出現在年僅五歲的步驚雲眼內。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要寂寞……

  那天,是霍家莊的莊主霍步天續弦的大好日子,霍家門前早已張燈結彩,滿
堂賓客,飲酒談笑,喜氣洋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片歡樂。

  只有一張臉兒沒有歡樂!

  那是一張小□的臉。

  這孩子正抱膝坐於霍家莊的一個寂寞角落裡,大紅的燈籠映照著他那孤單的
身子,小小的影兒投到地上,像是灑滿遍地伶仃……

  他坐著的地方,距離每個人都異常遙遠。他的心,亦同樣遙遠。

  塵世間的種種歡樂,均與他無緣。

  所以,當霍步天與賓客們興高采烈地經過那個角落時,他還是一眼便看見了
這個孩子,也一眼看透了他心中的寂寞。

  這孩子仍然在靜靜的低著頭,也不知在思索著些什麼,陡然瞥見一雙穿著錦
靴的大腳踏了過來,翹首一望,原來是一名身穿鮮紅吉服。高額的陌生漢子。

  這名漢子正是今夜婚宴的新郎——霍步天。

  □子像是對眼前人沒有什麼興趣,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頭自顧沉思。

  □步天其實不認識這孩子,只是見高朋滿座,怎麼會有一個可憐兮兮的小□
瑟縮在這個無人理會的角落中?他父母倒是狠心得很,遂撇下賓客過來看看這個
孩子。

  □步天溫言道︰「小娃兒,你怎麼獨個兒坐在這裡?」

  沒有回答。

  □步天隨即會意,問︰「你不愛說話?」

  仍是沒有回答。

  「你不能說話?」霍步天再問。

  那孩子猝地舉頭盯著他,神情異常倔強。

  他有一雙很冷很冷的眼睛。

  □步天拿他沒法,惟有繼續問︰「既然你懂得說話,何不先告訴我,你爹娘
在哪兒?」

  □子眼角閃過一股傷感,跟著望向西面一間燭影搖曳的房間。

  那是霍步天與新婚夫人玉濃的房子,她此刻正頭披紅巾,置身其中等候著。

  □步天陡地一愣,上下打量這孩子,問︰「你……你就是——驚雲?」

  那孩子看來也明白眼前的方面漢子是誰了,然而臉上依然毫無興奮之意。

  □步天則異常錯愕,這還是他第一次見步驚雲,在此之前,玉濃雖曾向其提
及她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卻從不讓他和自己兒子會面,她說,她的兒子只會帶來
不幸……

  今天,他終於能面對面地看清楚步驚雲了。

  但見此子粗眉深目,輪廓毫無半點孩童稚氣,個子更比同齡孩子高大,雖然
乏人理睬照顧,卻不憂悒,反之更流露一股異於常人的不群氣度。

  正因這股氣度,使他看來像是天上浮游不定的雲,可望而不可及。

  他的心,或許也如雲般飄渺,難於捉摸。

  雲無常定。

  縱然他此時身披一襲破舊粗衣,亦難掩眉宇間的獨特,他是一個異常獨特的
孩子。

  □地,霍步天似有所覺,連聲呼喝道︰「福嫂!」

  埃嫂迅速應聲趕至,她是負責照顧霍家孩子的老婢,白髮蒼蒼,模樣卻頗為
慈祥。

  □步天微帶責備之意,道︰「福嫂,你怎麼不給新少爺換上新衣?」

  埃嫂素知老爺品性隨和,此際卻反常含怒,知道他甚為重視此子,嚇得訥訥
而言︰「是……是新來的夫人吩咐我不用理會少爺。」

  「有此等事?」霍步天心中一陣詫異,甚不明白玉濃為何如此對待親生骨肉


  埃嫂接著道︰「但我瞧著這孩子一身襤褸也煞是可憐,於是便想私為他換上
新衣,誰知他拚命緊抱身子,怎樣也不肯讓我為他寬衣!」

  「哦?」霍步天聽罷轉臉望向步驚雲,發覺他的臉上又泛起倔強之色。

  □步天問︰「你不愛穿那些錦衣繡服?」

  步驚雲並沒理會他。

  □步天這回指著步驚雲身上的破衣,道︰「你只愛穿這些粗衣麻布?」

  步驚雲見他指著自己的衣裳,霎時緊抓自己衣襟,露出一副戒備之態,霍步
天呆住,他料不到這孩子驚覺之心居然如此強烈,他並不想和人接觸。

  □步天定神注視步驚雲那雙眼睛,他想看進他的心裡,他想知道,這個孩子
的心中除了寂寞,還有些什麼東西?

  可是,他只看見冷,無邊的冷。

  至此,霍步天才明白步驚雲並不願接受他的好意,亦不願接受這個家。

  那群賓客又再催促著霍步天過去,他自知此時甚難和步驚雲說下去,不禁歎
息道︰「既然你不愛穿新衣,你這就穿回自己的衣服好了。」

  他實在無計可施,也不準備強逼步驚雲就範。

  步驚雲一聽之下,雖無感激之意,但雙目炯炯放光。

  □步天卻沒看見,只朝著福嫂擺手道︰「福嫂,你先服待少爺吃點東西,明
兒再去為他置幾套同樣的衣服吧!」

  埃嫂唯唯稱是,霍步天轉達臉望了望步驚雲,淺淺一笑,道︰「夜了!畢竟
是個孩子,怎能可以捱餓呢?玉濃也太過份了些!」

  他說罷又再次步向那群賓客,忙著招呼去了。

  這一晚,當霍步天走進新房,掀起玉濃覆頭的紅巾,還未交懷合巹,劈頭一
句話便先問她道︰「為何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

  玉濃先是雙蛾一皺,隨即會意一笑;她雖非絕色,惟亦長得俏麗可人,如此
巧笑凝眸,更添嫵媚,霍步天看在眼裡,不忿之氣也消了一半,只聽她機伶地道
︰「你已經見過他了?」

  □步天頷首,玉濃斜眼望他,問︰「你在乎他?」

  □步天正色道︰「我霍某雖是一介莽夫,凡事卻但求無愧於心!豈能讓你兒
子這般輕賤?我一定會視驚雲如已出!」

  玉濃笑了笑,笑容中蘊含不信之意,她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存私心之人。

  「你似乎還沒有回答我適才的問題。」霍步天鍥而不捨,玉濃拿起酒壺,一
邊斟酒,一邊答道︰「我如此待他,皆因我後悔生下一個這樣的兒子!」

  □步天一愕,他從沒想過一個身為人母者竟會口出此言,未及相問,已見玉
濃望著杯中之酒,似在回憶著她那如煙往事,且還幽幽道來……

  「這孩子的父親步淵亭,正如我婚前向你提及,是個一流的鑄劍師,無日不
想搜羅世上的精奇寒鐵,以作鑄劍之用。在懷著這個孩子的時候,淵亭突然說要
遠赴極北之地,尋找一塊天下至寶的寒鐵。斯時我正身懷六甲,極需其細心照顧
,故此苦苦哀求他留下別去。可惜,他還是狠心地不辭而別,去了。我不明白為
何他可以為鑄劍而拋妻棄兒,我僅是一名弱質女流,大腹便便,更要獨力肩負一
家重擔,他可曾設身處地為我想過,一個女子如何能夠支撐得住?」

  說到這裡,玉濃的嗓門已有點兒哽咽。

  自古男兒皆薄倖,霍步天即使絕不同意,此刻亦難免為步淵亭所為感到汗顏
,想不到世間竟有引為劍絕情的漢子。

  玉濃的眼神浮現一片惱意,繼續說下去︰「正因如此,我在懷孕時一直在想
假如不是有了這個孩子,也許生活並不致如斯艱苦,也許還可以以追隨步淵亭過
去尋鐵!一切的不幸,都是這孩子帶給我的……」

  「好不容易才捱至孩子臨盆,滿以為可以鬆一口氣,豈料這孩子出世時不哭
不嚷,我心中萬分驚疑,他會否生來便是啞的?」

  這點就連霍步天亦難禁疑竇叢生,好奇道︰「他當真是啞了?」

  「當然不是,不過他也不像尋常孩子般在一、兩歲便呀呀學語,而在三歲時
才懂得說話,也不知從何處學來,他說的第一個字竟然並不是『娘』,而是望著
天上的雲嚷了一聲——雲!我本打算待淵亭回來後才給他取名,但其父遲遲未歸
。既然他說的第一個字是雲,我索性給他取名驚雲」霍步天聽其所言,忽地念起
步驚雲那股飄渺不群的氣度,不由得讚道︰「好名字」玉濃道︰「名字再好也沒
有!這孩子愈是長大,愈是孤僻,絕少和人談話,也不活潑,時常獨自坐於暗角
,鄰人們都知道我有一個怪兒子。直至驚雲四歲那年,他的父親終於回來了,是
給人抬回來的!他始終尋不著那塊寒鐵,還在途中染病,歸家不久後便病逝……


  □步天惻然,這個女子好苦的命!他的兒子又何嘗不苦?

  「淵亭下葬那天,我哭成淚人!我不知應該為亡夫之死感到悲傷,還是為自
己而悲傷?我只知自已受了多年的苦,全是為了這個給鄰人譏為怪人的兒子所賜
。再看正站於我身畔的他,他的老爹死了,他竟然可以如此鎮定?居然連一滴眼
淚也沒有!我一時怒火中燒,就當著所有鄰人面前,破口大罵他是畜生,常理而
言,小□被娘親責備必然會嚎啕大哭,然而他仍是不哭,我心狠之下,揮掌重重
打了他幾記耳光,他只是盯著我,不僅不哭,且還一聲不作!我於是瘋狂的打罵
他,他沒有閃避,也沒有還手,我一邊打,一邊卻在心裡吶喊了千百遍道︰『驚
雲,你爹死了,你娘和你以後很孤苦啊!快點哭吧!讓人們知道我並沒有生下一
個怪兒子!』可是他始終還是依然故我,寧死不哭!□來鄰人們見我愈打愈兇,
紛紛上前攔阻,此事才告平息。但自此以後,我對此孩子極為失望,以前我已覺
他總給我帶來不幸,及後又因其孤僻被人們譏笑,至其父親下葬時他又不哭,我
相信若我臨終時,他亦不會為我流下半滴眼淚!失望之餘,我不再理會他,只供
他兩餐一宿,由得他自生自滅。」

  玉濃語畢後神色黯傷,眼眶更隱隱閃著淚光。霍步天默默聽罷她的心事,仔
細琢磨,小心翼翼的道︰「也許,當初驚雲不為亡父而哭,只因為他從未見過其
父,在他的心中,父親可能比鄰人更為陌生,試想,一個小□又怎會對陌生人存
有感情?」

  玉濃不語,半晌才道︰「縱是如此,我苛待他已有多年,我倆傳家寶間也早
無半點感情!所以即使我死在他的跟前,他亦絕對不會因我痛哭!」她始終深信
沒有錯怪自己的兒子,霍步天但覺再說下去也是徒然,反會使氣氛變為僵局,於
是一手舉起玉濃適才所斟之酒,笑著道︰「無論如何,我霍步天在生一日,你和
驚雲便不用為生計而發悉!今夜是我倆的好日子,別盡說煩憂之事!來!玉濃,
讓我倆先乾了這一杯!」玉濃瞧見他一臉款款深情,心中不無感動,當下化涕為
笑,也舉酒與他碰杯。這個女人,畢竟還有點福氣。可是,她的兒子呢?她的兒
子可有這點福氣?

  就在二人成親的翌晨,步驚雲一大清早已被福嫂領往霍家大堂。只見廳堂之
上,左右放置兩列酸枝檯凳,氣派清雅,大有豪門風範,霍家的排場倒也不少。

  其實在此數年間,霍家莊漸漸在江湖中打響名堂,莊主霍步天的一手霍家劍
法,實在功不可抹!

  廳堂中央,正坐著魁梧偉岸的霍步天,和他那新過門的妻子玉濃。

  二人身畔分別站著兩個小□,一長一幼,長的年若十一,幼的約莫十歲。

  □步天一見步驚雲,登時眉開眼笑,招手道︰「好孩子,你過來。」

  步驚雲緩緩走近,霍步天此時才發覺他步履很慢,彷彿每一步均是經過深思
熟慮才蹭出,以防會掉進陷阱似的。

  □不容易才等到步驚雲至自己眼前,霍步天道︰「驚雲,我惠要見你,其實
是想跟你說一句話。」他直視著步驚雲,步驚雲卻沒有回望他。

  「從今天開始,你已名正言順地成為霍家一員,希望你能夠和大家和睦相處
!」步驚雲小臉上未有泛起半絲喜悅之色,霍步天只覺是意料中事。他接著道︰
「不過,入鄉須得隨俗,你既已成為霍家之人,若再繼續喚作步驚雲的話,恐怕
有點兒那個,更不知世俗人將如何看你……」問題當然來了!□家莊怎能養育一
個姓步的孩子?世俗人不免詬病。

  □步天語音稍頓,續道︰「故此,你須得另取一個名字。驚雲,你明白嗎?


  步驚雲本沒留意他在說些什麼,此際乍聽要另取別名,霎時面色微變。

  但霍步天已將身旁兩個男孩拉過來,道︰「這個是我的長子梧覺,這個是二
兒桐覺,他們的名皆是以覺為本,梧桐為別。」

  步驚雲消然瞧著霍步天的兩個兒子,二人臉上透發一股驕橫之氣,緊盯著步
驚雲,目光極不友善。霍步天道︰「你原名中字為驚,不若以後便叫作『霍驚覺
』,意下如何?」

  □驚覺?

  步驚雲完全沒有反應。

  玉濃一直在旁靜觀,她本來早已答允霍步天不會難為自己兒子!但目睹步驚
雲對霍步天不瞅不睬,心中難免有氣,忍不住插口道︰「驚雲,怎麼不回答你爹
?你不喜歡麼?」

  就著猛然揪著兒子的衣襟。

  步驚雲冷冷的望著她,沒有抵抗。

  玉濃愈看他這張臉也,心中火氣愈是上升,恨恨道︰「我就是最討厭你這副
德性,你總是冷冷的望著我,好像我並非你的娘一樣!我命你!快些回答你爹!


  步驚雲看來遇強愈強,更不開口。

  玉濃忍無可忍,破口罵道︰「好!你不答,我總有法子要你張開尊口!」

  說不及那時快,舉掌便朝步驚雲臉兒狠狠摑下!

  這一著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想不到玉濃竟對兒子如斯怨恨,真的說打便打
,毫不留情,就連福嫂及霍步天的兩個兒子亦感愕然。

  「啪」一聲,步驚雲的小臉結結實實地受了一記耳光。

  玉濃正要回掌再摑,倏地,霍步天那熊掌似的巨手抓著她的纖纖玉手,勸道
︰「濃,別對孩子那樣兇!」

  玉濃打得性起,勃然反問︰「你還維護著他幹嗎?他適才上前時還沒張口叫
你一聲爹呢!」

  □步天給她說著痛處,立時臉色一紅,苦笑道︰「濃,他只是一個五歲的孩
子罷了,怎可在一時之間完全接受事實?我們為人父母者,好應體諒他才是。」

  玉濃見他這樣袒護自己兒子,也是無話可說,逼得硬生生縮回手掌。不再多
話。

  □步天望著步驚雲頰上那五道如血般的指痕,憐惜地道︰「孩子,我知道你
不願意接受此處一一切,可是人的一生,總有無數失望,悲哀和變更,無論你多
不願意,還是得接受它,面對它。因為……」

  他一過說一邊扳過步驚雲小小的身子,一字字道︰「這便是命!」

  他一番苦口婆心之言,其實是希望這個孩子能明白自己處境,得以從容過活
;然而,他亦早已知道,這個孩子絕對不會明白!

  因為,步驚雲已經別過了臉。

  這樣又過了數天,霍家莊的一切如常,仍舊人來人往。

  婢僕們全都沒有發覺莊內多添了一個孩子——霍驚覺。

  相反,眾人卻得悉新的莊主夫人名為玉濃,因為她經常差使他們幹這幹那,
霍家莊上上下下都給其差使過了。

  這個略具資色的女子,一朝飛上枝頭,立以鳳凰自居,急不可待地炫耀夫人
威風,眾人只有惟命是從,給她指得東奔西跑!

  只有福嫂最是憤憤不平,這個老婢本是負責霍家少爺們的起居飲食,她清楚
知道玉濃並不關心自己的親生兒子。

  新少爺已經在房中躲了三天,三天也沒有踏出房門半步!新夫人亦從沒前來
找過兒子,她的心,不知去了哪兒?

  最令福嫂感到訝異的是,新少爺年紀輕輕,意可不言不嚷,不笑不鬧地坐在
房中悶了三天!三天,真不知他是如何度過?

  筆此,福嫂除了給他送上飯菜外,有時候,也會走進房內逗他說話,以免這
孩子給悶壞了。

  然而,步驚雲卻像是啞子一般,毫不答話,對她在房中的走動視若無睹,只
是靜靜的坐著,儼如木人。

  真是靜得可怕!

  幸好在第四天時,他忽而自行走出花園,不過也沒往四處閒逛,只是坐地園
中的一塊大石上,仰首眺著天際的白雲發呆。

  埃嫂見他終於踏出花園,私下暗自高興,連忙到廚房為他準備午飯。

  於是,麻煩便找上門來。

  步驚雲坐了一會,倏地,一頭小狽一邊「汪汪汪」的吠著,一邊發足朝他這
方向奔來。但見小狽神色愴惶,遍體鱗傷,顯然是剛剛給人毒打一場,此際慌不
擇路,急急竄至步驚雲身下的大石後面匿藏!

  就在此時,兩名小□手持木棒木棒追趕而至,正是霍步天的兒子——梧覺和
桐覺!

  他倆似是衝著那頭小狽而來,但追至此處突然失去它的蹤影,梧覺不禁怒叫
︰「呸!那頭上雜毛當真斗膽!本少爺只是想吊它來瞧瞧怎生模樣,反給它咬了
一口,不好好揍它一頓實難消心頭之恨!」

  桐覺附和道:「這太便宜它了!依我看,最好將它拆骨煎皮,然後煮了來飽
餐一頓!」

  梧覺嘿嘿一笑,道︰「好!那我們快搜吧!」

  二人遂於園中四周繼續搜尋,自然發現步驚雲正坐在大石上。

  梧覺走到步驚雲跟前,道︰「喂!油瓶,你見否有頭小狽跑過?」

  出口已是異常輕蔑。

  其實小雜毛早躲到大石之後,步驚雲卻連半根眉毛也沒跳動一下,是怕因此
而洩露小雜毛的行蹤?還是他根本便對任何事漠不關心?

  他平素絕少說話,現下悟覺又出言不遜,他更是惜字如金。

  桐覺此時亦上前幫口道︰「我大哥在問你,你怎麼不答?別老在裝神氣了。


  梧覺道︰「二弟,他並非在裝什麼神氣,而是根本就是小雜毛的同類——小
雜種!」

  桐覺道︰「哈哈!無怪乎爹爹和他說話時,他有口難言啦!原來是狗口說不
出人話來!」

  他倆兄弟一唱一和,冷言冷語,步驚雲聽了一會,便從石上躍下,逕向自己
的房間走。

  梧覺和桐覺豈會讓他走得那樣容易?二人身形一展,前後將其圍攏,梧覺閃
電般捉著步驚雲的左臂,暴喝道︰「小雜種,我看你一定知道小雜毛滾到哪兒?
快告訴我們,否則……」

  就在三人糾纏之間,那頭小雜毛可能見梧覺和桐覺正在分神,於是乘隙從石
後奔出,向著來處跑去。

  桐覺目光銳利,一見是小雜毛,急忙呼道︰「大哥,小雜毛就在那邊!」

  梧覺乍聽其弟所言,立時放開步驚雲。二人正欲發足窮追,忽地同給步驚雲
從後緊抓背門,兩兄弟一個踉蹌,向前摔倒,身後的步驚雲亦隨之仆跌!

  梧覺瞧著小雜毛愈跑愈遠,大怒道︰「狗娘養的,剛才定是你護著那頭畜生
,你作死麼?」

  □喝間已舉起手中木棒向步驚雲揮去。

  步驚雲雖然僅得五歲,惟亦不慌不忙,翻身避過,梧覺這一棒竟然誤擊在桐
覺小腿之上。

  桐覺痛得呱呱大叫,步驚雲正欲站起來,卻給梧覺攔腰緊抱不放。

  縱然步驚雲長得較同齡孩子高大,動作亦甚敏捷,可是畢竟沒有武功底子,
而且一個五歲孩子的氣力終究不及十一歲的孩子,一時間竟然掙脫不得!

  梧覺道︰「嘿!想逃?桐覺,快用拳頭揍他!」

  桐覺呆立當場,不知如何下手,顫聲問:「大哥,若然此臭小子有些損傷的
話,恐怕其娘親發現後怪將下來……」

  梧覺道:「怕什麼?他娘親那回也想揍他一頓,也許她知道後還會拍掌叫好
呢!你快給我使勁的揍!」

  梧覺既如此說,桐覺的膽子也壯了起來,隨即揮拳向步驚雲的身上和臉上狂
揍,霎時間,「啪啪啪」的聲音不絕於耳,可知力道甚猛。

  拳拳到肉!步驚去緊咬著牙根忍受著!他絕對沒有呼痛,沒有求饒,只是狠
狠地睜著眼睛,眼神中流露著一股冷意。

  這股森森冷意,瞧得那正在動手的桐覺亦不禁好生心寒,不敢再打下去!

  梧覺剛想問他為何停手,突聞一陣腳步聲從花園另一面傳來,原來是霍步天
恰巧經過。

  二人眼見來者乃是父親,頃刻雞飛狗走,往園子另一方急遁而去。

  僅餘下步驚雲獨自一人挺立園中,他,並沒有因痛楚而倒下!

  □步天遠遠已瞥見自己兩個兒子兒子鬼鬼祟祟的離去,走近一看,見步尺雲
滿臉瘀痕,不免一愕,道:「啊!驚覺,你怎麼了?」

  他連忙察看這個孩子的傷勢,不由得皺眉道:「出手如此狠辣,是他倆兄弟
干的嗎?」

  步驚雲默然不語。

  □步天道:「既已幹得一次,第二次必定隨之而來。我現下就去好好教訓他
們,好讓他們不敢再欺負你!」

  說著掉頭欲去。

  突然,一隻小手捉著他的衣角,正是步驚雲的手!

  □步天微微一怔,道:「難道你不想我教訓他們?」

  步驚雲雖沒加回答,小手卻仍是捉著他的衣角。

  「為什麼?」霍步天問。

  其實他再問也是無用,他早瞭解這孩子的脾性,根本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步驚雲果然如他所料,已轉身步回自己房去。

  □步天望著這孩子孤獨的背景,目光漸專柔和,喟然而歎道:「真是一個懂
事的孩子。」

  雖然步驚雲沒有說出被誰所打,但霍步天既然得悉此事,當然不會就此罷休


  當晚,他命這三兄弟一起往其寢居中見他。

  三人來到父親的寢居時,玉濃正待候於其側,霍步天一見三人,便對玉濃道
:「濃,你且先行暫避,我有點事情和他們三人談談。」

  「步天……」玉濃感到滿不是味兒,實不明白有什麼事情自己不可以知道的


  不過也不堅持,她還是很聽話地出去了。臨行前瞟了步驚雲一眼,心想這孩
子仍然如昔,沒有什麼表情。

  其實,霍步天此次是想教訓自己兩個兒子,由於此事牽涉玉濃骨肉,如她在
場的話,恐有諸多不便,所以才要她先避一會。

  □步天待得玉濃出去後,即時關上房門,喝道:「梧覺!桐覺!彬下!」

  梧覺和桐覺本已作賊心虛,此刻驟聽父親如此疾言歷色,腳下發軟,雙雙跪
下。

  桐覺在梧覺耳邊悄悄道:「糟了!大哥,爹爹是否知道一切?怎辦好啊?」

  梧覺畢竟年紀稍長,膽量也較壯,不忿道:「定是那狗娘養的向爹告密,嘿
!恬不知恥!有膽便再打一場!」

  說罷狠毒的瞪著步驚雲,步驚雲卻是神色自若,也懶得理會他們。

  二人雖是耳語,但霍步天早已在全神窺聽,一聽之下,不由得勃然大怒,叱
道:「放肆!什麼狗娘養的?你們豈可如此辱罵自己弟弟?就連你娘親也一起罵
了!」

  梧覺仍然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心直口快的道:「不是嗎?他是油瓶!」

  □步天痛心兒如此冥頑不靈,怒不可遏,喝道:「畜生!」

  暴喝聲中,粗壯的手掌已拍在梧覺的臉頰上,重重摑了他一記耳光。

  梧覺只給其摑至頭昏腦脹,,驕橫驟失,放聲大哭!

  桐覺何曾見過父親如此聲色俱厲,亦嚇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步天道:「我此番就是要告訴你們,驚覺他早已沒了父親,可憐得很,你
倆好應該視他猶如親弟,三兄弟一團和睦,不應如此欺負他!」

  梧覺一哭難收,霍步天微帶歉意,自覺出手確是重了一些,但有番話,卻又
不能不繼續說,遂正色道:「倘若你倆再行欺侮驚覺的話,為父就絕對不會客氣
,一定會重重處罰你們。明白沒有?」

  桐覺早已怕得俯道連聲稱是,梧覺則心有不甘,仍然哭個不停。

  就在此時,一直久未作聲的步驚雲驀地張口,一字一字地道:「我,不需要
別人同情!」

  他的聲音較一般孩子低沉,語調更毫無半分稚氣。

  簡簡單單一句話,令霍步天三父子震愕當場!

  □步天這才恍然大悟,這個孩子怎樣也不肯吐露半點真情,並非故意袒護桐
覺二人,而是他根本就倔強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這句話,不單蘊含無限孤高。倔強,且還流露著說話者對世情的偏激,絕不
該出自一個年僅五歲的孩子口中。

  這句話,也是霍步天一生之中,首次聽見步驚雲說的——第一句話。

  此事以後,梧覺和桐覺對步驚雲更是懷恨於心,若非霍步天曾嚴令他倆再犯
這個幼弟,他們定會將他痛毆至死去活來。

  □雖如此,二人還是盡量找機會難為他,有些時候,當步驚雲經過他們的身
旁時,二人總會出其不意地伸腳將絆倒,讓他跌個頭崩額裂,甚至於有次更乘四
下無人,把步驚雲推下園內池塘之中,弄得他衣履盡濕,狼狽已極。

  □步天每次瞧見步驚雲如此情形,總會找兩個兒子查問,只是他們一一措詞
否認,無證無憑,他也責備無從。

  而步驚雲自己縱然吃虧,卻從來隻字不提,也沒有向霍步天和玉濃訴苦。

  他看來也不習慣活在霍家,他總是時常坐在霍家大門之外,遙望天際白雲,
呆呆出神。

  在那白雲深處,像是有一個他一直在等候著的人……

  一個無論遇上任何變故,仍會瞭解他的知已。

  可是,又有誰會願意成為他的知已?

  時光荏苒,茫茫眾生,似是未及回首前塵歲月,又已三年。

  步驚雲已經八歲了。

  在這三年當中,霍步天對步驚雲倒真不錯,除了處處維護此子,還特意為其
雇了一個塾師回來教導他讀書認字,免得他與自已兩個兒子聚在一起學習,易起
爭端。

  然而,步驚雲縱使在學習時還是一貫地一言不發,他依舊冰冷如昔,就連塾
師亦不敢強逼他一開其口。

  他似乎對任何事均毫無興趣,但每當霍步天教導梧覺和桐覺練劍時,他總是
站在老遠的地方觀看,可是當霍步天招手叫他一同練時,他卻又遠遠避開。

  昂責照顧步驚雲的福嫂亦察覺這孩子不喜與人接近,小臉上常常蓋著一層寒
霜,令福嫂再不敢過於接近他。

  不僅福嫂,霍家上下所有人亦是一見他便迴避,就像這孩子會帶來不幸一樣


  他娘親玉濃自嫁入霍家後,彷彿已完全忘記了自己有這樣一個兒子。有時候
,兩甚難得偶然在霍家偌大的庭園中遇上,相遇時也沒什麼話說,只是如陌路人
般經過。

  她冷!

  他比他更冷!

  他冷好像一座雪山冰雕,根本不像是一個活人。

  這樣一個孩子心中,到底在想著些什麼?

  誰知道?誰想知道?

  也許,只有霍步天一個人想知道!

  直至那一回,他終於知道了。

  那一回,玉濃不知因何染上重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已有十多天了。

  □步天為換了不少大夫,可惜此病□是屢醫不愈。

  玉濃可憐兮兮地在床上苟延殘喘,痛苦異常,人亦昏昏沉沉。

  步驚雲靜靜的瞧著自己的娘親輾轉呻吟,目光中沒有絲毫憐惜之情。

  □步天正站於其身畔,面露憂色。

  她想及玉濃半生守寡,自嫁進霍家後,以為日子將會好過,然而,她的好日
子並不長久。

  真是命薄如花。

  □步天黯然對步驚雲道︰「驚覺,聽大夫說,你娘親……她……」

  他欲言又止,聲音更有點沙啞。

  「她……已活不長了,現下我只是以人參給她續命,也許……這數天之內會
……」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望著步驚雲的臉,他的臉木無表情,不帶任何七情六
欲。

  他徐徐走出房去。

  兩天後的一個晚上,玉濃終於病發。

  □家莊所有人等到莊主的寢居中齊集,各人團團圍著床上奄奄一息的莊主夫
人,均是神色惻然,也不知在等些什麼?

  只有一個人仍未到來。

  他就是步驚雲。

  □步天坐在床沿,緊握著玉濃的手,他環顧眾人,卻未見步驚雲的蹤影,於
是問福嫂道︰「福嫂,驚覺呢?」

  埃嫂面露慚色,支吾以對︰「我……不知道,少爺似乎在……兩天前已不見
了。」

  「什麼?」霍步天一呆,剛想追問下去,躺在床上的玉濃卻忽爾半張秋瞳,
虛弱地低喚︰「步天……」

  □步天連忙附耳細聽,只聽玉濃仍在喚著︰「悟覺。桐覺……」

  他不由得咫一酸,這個女人對他所出的兩個兒子總算有心,瀕死時還在叫他
倆的名字。

  梧覺和桐覺驟聞繼母如此呼喚他兄弟倆,也是不能自己,眼角一濕,淌下淚
來。

  這些年來,玉濃縱然只為討好霍步天而善待他們二人,但也可說是克盡已能
,關懷備致了。

  半昏半死之間,玉濃猶在夢囈般呻吟,喚道︰「驚雲……驚雲……」

  □步天臉色陡變,他想不到玉濃平素苛待自己兒子,此刻竟會惦記兒子名字


  難道真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玉濃雖是虛弱,但驚雲二字卻是不絕於口。她已不復記得兒子易名驚覺,在
她心坎之中,他一直是驚雲!

  她的心中,原來還有驚雲!

  女人叫喊同時,不知何來氣力,驀地精神一振,雙眸一睜,似是迴光返照,
目光即時流轉,眼睛在搜索一個人。

  一個令她畢生引以為憾,卻又不能擺脫的人。

  餅了良久,玉濃面露失望神色,對挨在她身畔的霍步天道︰「步天,驚……
雲……呢?」

  她關心的,仍是驚雲!

  □步天不知應對眼前快死之人說些什麼,倘若他直言不見了步驚雲,定會使
她倍添憂心,可是若然不說,又不知從何處找他回來?

  正躊躇間,突聽門邊的僕人嚷道︰「啊!□了,少爺回來啦!」

  眾人都把目光移向那個正踏進房內的步驚雲身上,只見其一身衣履滿是破洞
,骯髒異常,這兩天也不知去了何處?

  玉濃甫見兒子,慘白無血的臉龐頓呈現少許生氣,可是再瞧他那身又破又髒
的衣裳,卻又不禁若斷若續地謾罵道︰「你……你這……孩子,到底……到什麼
……鬼地方……玩耍……去了?」

  她與他似有宿世冤仇,此刻仍不忘罵他。

  步驚雲並沒回答,木然地站在離榻前數尺之處,沒有行步近。

  □步天霍地捉著他的小手,暗自用力把他拉近,在其耳過低聲勸道︰「孩子
,別再意氣用事,你娘……真的不行啦!快好好的她說幾句話。步驚雲被霍步天
強拉至床前,玉濃無助地看著他那雙冷冷的眼睛,道︰「驚雲,你……待我……
總是……如此的……冷,你很……恨娘親……麼?」

  她一直耿耿於懷的疑問,終於提了出來。

  步驚雲悄無反應,不過眼神中卻閃過一絲哀傷。

  可惜,正在神智迷糊的玉濃並未發覺他這絲深入骨髓的哀傷,她只是震顫地
伸出自己那枯瘦的手,輕撫著步驚雲的臉龐,道︰「娘……要死了,你……會哭
……嗎?」

  她到底不敢肯定。

  在旁的霍步天不由分說,接口道︰「孩子,你這就依你娘親一次,哭吧!」

  說著兩行淚已掉了下來。

  步驚雲默默的看著她那痛苦。憂鬱的臉,正要伸手入懷,似欲從懷中掏出一
些東西,但手兒卻突然給玉濃的手緊緊握著。

  他的手兒雖小,卻是冷的。他的心,會否同樣冰冷?

  玉濃不禁幽幽地歎了口氣,道︰「你……果然……不哭!」

  說著說著,握著他的手亦逐漸鬆軟下來。

  「濃!」霍步天心知不妙,急忙搶上前抱著她,玉濃已氣若游絲,仍兀自苦
笑道︰「步天……我沒有……錯怪他,他……真的……沒有為……我流下……半
滴淚……」

  說罷手上一鬆,立時芳魂寸斷!

  她至死都不相信步驚雲會為自己流淚!

  □步天即時緊抱著她的屍首不放,老淚涔涔而下,梧覺倆兄弟亦嚎啕大哭,
其餘婢僕也不禁潸然。

  整個房間立時充滿一片愁雲慘霧。

  只有步驚雲神色如舊,他一動也不動地望著玉濃的屍首,望著眾人哀痛的表
情,居然沒有絲毫感動,良久良久,才悄悄地退了出去,不想任何人發覺。

  可是,正在哀慟著的霍步天卻無意中瞥見了他此刻的表情。

  那是一種異常古怪的表情,一種比死人還要難看的表情。

  因為步驚雲這個表情,霍步天惟有強忍傷痛,放下玉濃,立即跟了出去。

  烏雲蓋月。

  今夜的月,也是缺的。

  在這半殘月色之下,霍步天一直跟在步驚雲身後,他想看看這孩子於其母亡
故後,還要去哪?

  眼前小路迂迴曲折,淒寂無聲,益覺孤清!

  □步天但覺此路異常熟悉,他忽然記起,此路是通往距霍家一里外的一聲滿
是墓墳的荒地。

  他還記得,約莫一年前,他因有感於步驚雲和玉濃二人之間的嫌隙漸深,故
此特意攜同這對母子一起外游散心,望能化解他倆的心病。

  玉濃卻於此行中無意地發現了這墓園內的一棵榕樹,她見這榕樹垂髯千縷,
疏密有致,於是一時戲言他日身故後若能葬身樹下,死而無憾。

  □步天想到這裡,暗自吃驚,這孩子當日亦親耳聽其娘親所言,他會否……

  此時,步驚雲已步至一棵榕松下,霍步天不由得臉色發青,躲在樹叢中靜觀
其變。

  此處,正是玉濃所說的葬身之地。

  只見步驚雲緩緩蹲伏地上,開始使動小手挖掘地上泥土。

  □步天的心逐漸發冷,這孩子到底要幹些什麼?

  泥土本非冷硬,然而以步驚雲小手之力,要挖,要掘真是談何容易?

  縱然如此,步驚雲並沒有放棄,他一直在挖,努力不懈地挖!

  可是,血肉之軀怎堪與泥土相抗,不消片刻,十根小指頭已然擦破,如泉滴
血。

  但他依然沒有滴淚。

  □步天心中不禁冒起無限哀憐,剛欲上前勸阻,但見步驚雲突然伸手入懷…


  適才玉濃瀕死時,他亦曾見此子伸手入懷,企圖取出一些東西。

  於是立時止步,先看個究竟再算。

  黯淡的月色下,步驚雲從懷中取出之物依稀竟是一株野生人參!

  人參?

  □步天記起來了,他曾對這孩子提及只有人參才可養活玉濃的命。他早前失
蹤了兩天,會否真的往荒山野嶺遍尋人參?

  □家莊富甲一方,何愁買不著一株人參?但在一個小□心中,定然希望親自
找一株人參給其娘親活命。當然,尋常孩子僅是想想而已,誰都沒有這樣的勇氣
和決心,除非是特別的孩子才會如此。

  步驚雲並不是一個尋常的孩子。

  □步天頓然醒悟,心頭一陣刺痛,暗忖︰「玉濃,你也太誤解自己的兒子了
。」

  正自心痛之傳聞余,步驚雲已經把人參放到所挖的小穴中,然後將泥土再行
覆回。

  與此同時,他的身子突然一陣劇烈的顫抖,跟著便倒在地上。

  這一變真是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當下無容細想,奔出樹叢,把步驚雲抱在
懷中,只見他臉青唇白,早已昏了過去,身子更如火般灼熱,這孩子顯然是捱病
了。

  他不辭勞苦地往尋野生人參,回家後又驚逢永訣,小小心靈縱然仍可忍受得
來,但其軀體畢竟仍是一個孩子。

  □步天望了望地上的那堆松泥,忽地慨然歎息︰「有時候,人在悲痛之時,
並不一定會流下眼淚,玉濃你何苦至死不要強求自己兒子的一滴眼淚?」他一邊
感歎一邊已抱著步驚雲淒然而去。

  晨光冉冉地透進房內,輕撫著步驚雲那張冷漠的臉。他緩緩張開眼睛,隨即
發現霍步天坐在床邊,正為他拭抹額上的汗珠。

  □步天本是一臉倦容,此刻乍見步驚雲醒轉,立時時藏起倦意,抖擻精神,
強自擠出一絲溫暖笑意,輕聲問︰「你醒過來了?」

  步驚雲如常不答,只想用手撐起身子,卻又渾身無力,逼得軟在床上。

  □步天微笑道︰

  「別急,你已昏迷了整夜,適才大夫剛來過給你喂藥,還是再躺一會吧!」

  此時敲門聲起,門開處,福嫂端了一碗稀粥進來,道︰「老爺,你熬夜不眠
,辛苦得很,不若由我來服待少爺吧!」

  □步天將那碗稀粥接過,道︰「不用了,你且先退下去!」

  埃嫂見老爺如此關懷少爺,也是無話可說,識趣地步出房去。

  □步天用湯匙把粥拌和,輕輕向粥吹了口氣,才遞向步驚雲的嘴邊。

  步驚雲沒有張口呷粥,眼中的冷意,並未因霍步天徹夜不眠的照顧而有所融
化。

  □步天無視一切,勇往直前,道︰「孩子,先喝一口,這樣於你有益。」

  步驚雲別過臉,突然強行發力坐起,霍步天趕忙扶著他,訝然道︰「孩子,
你幹什麼?」

  步驚雲沒有看他,吐出一個字︰「走!」

  這是霍步天一生中聽他說的第二句話,他立即反問︰「走?你為何要走?」

  步驚雲簡單地說出第三句話︰「娘親死了。」

  □步天終於明白這個孩子的意思,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因為其母才可住在霍家
,現下玉濃已死,霍家已再沒理由收留自己,故此必須離去。

  □步天淡淡的道︰「你不用走!」

  步驚雲愕了一愕

  □步天道︰「你一日是我兒子,一生也是我的兒子!只要我霍步天老命尚在
,霍家莊將永遠是你的家!驚覺,你明白嗎?」

  他的目光異常堅定,步驚雲定睛注視著他,似要看破他的心。

  他那顆赤熱苦心,恍如黑暗裡的一道曙光。

  □步天見他的臉孔已沒有先前的冷,於是道:「我還知道你在失蹤那兩天內
曾跑上山找尋人參,你把它埋在榕樹下。」

  步驚雲一聽之下,雙目放光。

  □步天接著道:「即使所有人認為你多沒人性,我亦會因為擁有一個如此的
兒子而驕傲!」

  二人相對凝望,霍步天發覺步驚雲眼內的冰雪逐漸融化,他的心亦已近在咫
尺,一切已然心領神會。

  可惜,頃刻之間,一股寒霜卻又蓋過他的眼神,他的人雖仍在咫尺,然而他
的心,卻如天涯般遙遠。

  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步天果然言出必行,自此以後,他對步驚雲更為關懷備致。

  步驚雲則我行我素,彷彿無論霍步天如何努力改變他,他還是無動於衷,只
有霍步天自己意會,這孩子眼中對他的冷意已有些微消減,他總算略覺愜意。

  然而,對於莊內其他人等,步驚雲仍舊笑罵由人,沉默寡言。

  正因如此,梧覺和桐覺始終看不過他此種作風,始終還是要找他的麻煩。

  有一回,霍步天如常地教導他倆兄弟劍法,在叮囑二人勤加練習後,便由得
他倆自行練劍,自己則往內堂打點莊內事務。

  梧覺和桐覺天性疏懶,資質平庸,縱然霍步天教他們的僅是霍家劍法的入門
皮毛,但兩人一直未能領悟當中竅門,更遑論要學全霍家劍法,不過二人卻又好
大喜功,甚愛耀武揚威,此刻一俟霍步天離去,便立即坐在一旁躲懶。

  梧覺游目四顧,發現步驚雲正站於遠處,忽然心生戲弄之念,對桐覺道:「
二弟,你看,油瓶又站在那邊!」

  桐覺道:「是呀!每次爹爹教我們劍法時,他總是在遠處偷看,真不要臉!


  梧覺突然提議:「好!就讓我們作弄他一下!」

  桐覺乍聽梧覺又要無風起浪,不由得惶然道:「大哥,爹不是吩咐我們別去
惹他嗎?若再去戲弄他,恐怕爹爹會……」

  桐覺還未說完,梧覺已搶著道:「怕什麼,我今次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辦法!


  說著將嘴在桐覺耳邊低語一會,桐覺頓時陰陰一笑,接著,梧覺向步驚雲招
手道:「喂,賤骨頭!你過來!」

  他居心叵測,先欲以言語相激步驚雲行近。

  步驚雲早已習慣這一套,了無反應。

  二人拿他沒法,只得手執木劍一躍上前,劍尖霍地指向步驚雲。

  「嘿,死油瓶,你每天偷看我們練劍,到底是何居心?」梧覺盛氣凌人地道


  「是呀!爹爹說要教他他又不學,他一定自以為很了不起!」桐覺也道。

  二人分明存心挑,步驚雲也懶得理會他們,轉身欲雲。

  梧覺猱身搶前攔著他,道:「別走得這樣容易,我哥兒倆今天想瞧瞧你有什
麼過人之處,要和你切磋一下!」

  他說著平劍當胸,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挑戰之姿。

  步驚雲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轉向另一方走去。

  悟覺深感受辱,怒喝:「小雜種居然無視我的挑戰,難道吃了豹子膽不成?


  語音方歇,也不理會步驚雲手中有無木劍,挺劍便向其背後刺去。

  此時的步驚雲將近九歲,無論身形和氣力,已非當初入門的五歲稚童可比。

  梧覺這一劍攻來,他縱然從未習武,也能夠本能地閃開。

  這一閃的速度竟是異常的快,已超越一個九歲孩子的身手!

  梧覺沒料到他已判若兩人,不忿道:「啐,你剛才碰運氣而已。再吃一劍!
」言畢劍劃半弧,飛身再上。

  這一式梧覺早已習練無數次,信心十足,出招更是凌厲快速,落位更准,步
驚雲已無從閃避,猝地反手折斷身旁矮樹的枯枝,把枯枝迎了上去。

  「啪」的一聲,枯枝及時趕上,竟將梧覺的劍勢阻截。

  梧覺一呆,憤憤的道:「好啊!這不是爹爹教我們的劍法嗎?你當真偷了?
」說著又揮一劍。

  此劍招式簡單異常,使劍法門全仗內力修為,桐覺自恃年紀較步驚雲為長,
氣力應遠勝於他。這一招他縱然能擋,枯枝亦必脫手!

  豈料步驚雲回枝一送,竟然使用同一劍法擋其來招。

  在旁的桐覺瞧見步驚雲使出同一劍法,也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二人劍勢一碰之下,梧覺手中木劍意外地飛脫!由於兩者劍法相同,故此優
劣立判,無所遁形,步驚雲終較梧覺略勝一籌。

  步驚雲並沒乘勝追擊,只是冷冷的望著他。

  梧覺羞愧得無地自容,惱羞成怒之下,提劍再上,此時桐覺眼見不妙,亦展
身加入戰團,混戰起來。

  縱然步驚雲偷學而得此一。兩式粗淺劍法,但終究僅是借天賦依著所見而使
,從未正式學劍,一人尚可應付自如,二人齊來,不免令他感到吃力非常,迭遇
險招!

  三人鬥得正酣,桐覺突乘隙劍走中門,急急刺向步驚雲的咽喉,此著本無甚
厲害之處,但步驚雲正忙於格開梧覺攻勢均力敵,枯枝一時分身不暇,惟有舉臂
一揮,頓時桐覺的木劍齊柄震斷!

  桐覺豈料到這個幼弟的氣力如此強橫,拿著那半截斷劍呆立當場,另一邊的
梧覺覷準步驚雲心神略分,知道機不可失,遂乘人之危,回劍向其右目戳去!

  這一劍當真非同小可,因為梧覺手中拿著的雖是木劍,但若被其刺中,右眼
必瞎無疑,就連呆立一旁的桐覺,亦覺其兄出手未免過於狠辣!

  眼看步驚雲已來不及閃避,倏地,一塊小石破空劃到,「啪」的一聲,木劍
就在距步驚雲眼前數寸給來石一彈,霎時一斷為二!

  與此同時,一條魁梧的身影已如疾矢般飛身上前,梧覺和桐覺不未及瞧清來
者是誰,兩張臉蛋已給那人「啪啪」的打了四。五記耳光。手中斷劍亦於慌亂中
掉到地上。

  來者正是霍步天,他其實早已回來,但剛巧碰見三個兒子大打出手,一時好
奇想看看步驚雲的身手究竟如何,於是避於一旁觀戰,此時只見他橫眉怒目,暴
喝道︰「畜生,以眾凌寡,勝之不武,我向來怎樣教導你倆練劍之道?」

  二人早給父親打至頭昏腦脹,現下更聽見其厲聲斥責,一時羞愧難當,低下
頭噤若寒蟬。

  「快給我滾!我不想再見你們!」霍步天怒道。

  悟覺和桐覺怎敢不從,二人猶如喪家之犬,悻悻然離去。

  □步天隨即回頭察看步驚雲有否受傷,才發覺他震斷桐覺木劍之手臂竟然絲
毫無損,不禁放上心頭大石,腦際繼而浮現適才他與自己兒子對拆時的身形和劍
法,心想此子僅是每天在旁觀看,便已有此等成績,愛才之情油然而生脫口讚道
︰「驚覺,看來你極具練武的天份,難怪當初我第一眼看見你,便覺你有一股特
殊的氣質!」

  步驚雲雖聞讚美之辭,可是臉上毫無半點喜色,霍步天也不介懷,道︰「倘
若你願意的話,那打從明兒開始,我正式傳你劍法,如何?」

  他一邊說一邊留意步驚雲的表情,卻見他悄無反應,遂接著道︰「不單是教
他倆兄弟的入門皮毛,還有我家傳的霍家劍法!他倆根本沒有這樣的資質,只有
你,你一定可以盡將霍家劍法融會貫通!」

  他獨具慧眼,滿腔熱誠,一心希望此子能夠點頭答應,誰知步驚雲只冷冷的
掃了他一眼,跟著便轉身回走。

  □步天知其並不接受,情急之下,即時喝止,道︰「慢著!」

  步驚雲並未因他的喝止聲而稍作停留,霍步天見叫他不住,人急生智,忽然
道︰「驚覺,我還記得你曾經說過,不需要別人同情,你……可以嗎?」

  這句果然生效,步驚雲立即頓足,可是仍然沒有回頭。

  □步天道︰「一個人若有如此的傲骨,確實不錯!但假若沒有武功本事,真
才實料,那麼,當遇上困難和危險時,仍是難免要倚仗他人幫忙,終須還是接受
別人的同情!」

  他的言辭一針見血,步驚雲雖然沒有回頭,但霍步天卻瞧見他的身子在微微
顫抖。

  他深知這個孩子極難心動,於是繼續勸道︰「尤其是你!你天性孤僻,沒有
朋友,沒有親人,只有我這個不是父親的父親!我在世時尚可照顧你,保護你,
但若我死後,你怎麼辦?」

  步驚雲維持沉默。

  「我早知你性恪倔強,不輕易接受別人的恩惠,我亦十分欣賞你這種性恪,
而且更欣賞你的資質!所以才想傳你霍家劍法,因為……我要你以後能夠自己保
護自己!」

  步驚雲依舊一片沉默。

  □步天見費了不少唇舌,還是無法打動步驚雲,心中難免洩氣,逼於無奈道
︰「我知你不喜言語,故此你若願意學習霍家劍法的話,話毋用多說,只須回過
頭來,若然不願,你這就回房去吧!」

  他一邊說一邊全神注視這孩子的背影,私下閃過諸般揣測,到底他會否回頭


  他不用再揣測,他忽然得到了答案。

  因為,他已經看見了步驚雲的臉,也看見了他的眼睛,他那雙自出世以來便
一直冷漠如冰的眼睛。

  由那時開始,步驚雲便跟著霍步天學習霍家劍法。

  他仍是不言不語,每次在學劍時只是默默聆聽霍步天講述用劍要決,及觀看
其將霍家劍法示範,許多時候,霍步天僅將劍式使上一次,步驚雲便立即能夠再
演一回,可知其記心甚強。

  □步天隨後更教他把劍訣融於劍法之內,步驚雲雖是小□,但拿捏之準繩,
居然十分到家。悟性之高,不亞於一般學劍十年之士。

  再者,霍步天還發覺這孩子有一個很大的優點,就是堅定不移,他每天都是
努力不懈地練劍,即使霍步天要遠行時亦風雨不改地自行練習,從不間斷,絕不
像他那兩個親生兒子般疏懶。

  所以在短短一年之間,步驚雲已盡得霍家劍法和劍訣的所有真傳,只是內力
尚淺,火候未足而已。霍步天認為只要他持之以恆地不斷練習,假以時日,必定
會有一番作為。

  那時候,步驚雲還只有十歲。

  □步天深感滿足,他知道,自己將霍家劍法傳給步驚雲,這個決定絕對沒錯


  然而,他也不是全無顧慮,因為他發覺在步驚雲那雙冷眼下,隱隱透著一種
戾氣,這戾氣似是因其受盡多年冤屈累積而成,終有一天會像山洪般爆發出來,
屆時,這孩子的殺性定然會日益增重。

  因此,有一回在和步驚雲練劍的時候,霍步天對步驚雲道︰「驚覺,這套霍
家劍法說高不高,說低不低,不過劍旨卻以仁義為本,目的在於救人自救,我希
望你能應承我,將來切不可用此劍法殺人!」

  他此番說話其實只想步驚雲他日若然有成,就必須抑制心中戾氣,不可濫殺
無辜!

  步驚雲沒有回答,但亦沒有搖頭。

  □步天當然明白,這個孩子若不搖頭,亦即默許了。

  他稍為安心,其實,他早覺得在步驚雲那雙冷眼下並非全是冷意,這孩子只
是不懂得和別人相處而已。

  每項次當霍步天看著步驚雲一心一意,聚精會神的練劍時,他總會念起這孩
子自出娘胎以來的多年辛酸。

  他的父親早死,他的娘親恨他,他此刻又常自覺寄人籬下,短短十年的小命
,從沒得到半點關懷和諒解,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同情,可是他偏偏不需要別人同
情。

  □步天心中暗下決定,只要他在生一日,他一定會克盡案職,好好養育和提
攜這個孤獨的孩子,他更使步驚雲重過正常人家的生活,他要使他幸福。

  只要他在生一日……

  然而,獨特的孩子總有異於常人的命運,一切一切,都不可以擺脫!

  雲已無常,可惜,世事,更是無常。

  終於有一天。

  惡運來臨!

  那天,霍步天一早已在打點著莊中事務。在日後便是他的大壽,他遂吩咐府
中婢僕各辦其中,正忙個不可開交之際,霍家莊那高而堅厚的鐵鑄巨門驀地被人
一腳踢翻,這條腳的主人竟然是個跛子!

  只見硬闖進來人人體形肥胖,模樣古怪,左足已廢,足斷處換上鐵拐,一蹦
一跳地躍進來,整個人看來就像是一頭會跳的豬!

  □步天一見此人,不禁眉頭一皺,當即問道︰「這位兄台,我霍家莊與你素
無過節,何解不請自來,破門而入?」

  那怪人嘿嘿獰笑兩聲,神態猥鎖,道︰「你爺爺我是烈焰雙怪之老地赤鼠,
此行是奉霸業萬載的雄幫主——雄霸之令,前來報訊!」

  □步天一聞雄霸之名,臉色陡變,轉瞬化青,看來此雄霸並非等閒之輩!

  這雄霸原來是近年逐漸威懾江湖的一代大幫天下會之幫主!據聞他在崛起之
初,已有雄霸天下之野心,遂易名換姓為雄霸,矢言成為一代梟雄,其真實姓名
不詳。

  近年來,雄霸此人不斷剷除異已,亦不住招攬武林中人,以求增強自己勢力
,來對抗江湖中另一大幫「無雙城」想不到,雄霸會看中霍家莊。

  □步天強作鎮定,問︰「所報何訊?」

  赤鼠詭譎地笑了笑,道︰「雄幫主有令,命霍家莊即日歸降,納為天下會其
中一目,此後世世代代盡忠於雄幫主,不得有違,否則……」

  「否則又將如何?」霍步天正色問。

  赤鼠瞪目不轉,一字字道︰「要把你霍家莊殺個——雞犬不留!」

  □步天冷笑。

  他亦不作細想,立即義正詞嚴地回答︰「好!你這就回去告訴雄霸!□家莊
向來與世無爭,僅以濟世助人為已任,絕不願牽涉入此等江湖的權力鬥爭之中,
更不想接受貴幫招攬。」

  赤鼠道︰「好大的口氣!你這是有敬酒不喝喝罰酒了?」

  □步天不答,臉上流露一股凜然正氣。

  赤鼠嘿嘿一笑,道︰「那就讓老子先試試你這廝究竟有多大能耐?」

  赤鼠說罷提掌運勁,猝然向霍步天擊去!

  □步天見他適才一腿已可將霍家那道鐵門踢翻,可知內力深厚異常,豈敢怠
慢,急忙縱身一躍,避過來襲,赤鼠這一掌於是擊在其身旁那張圓桌之上。

  「砰」然一聲,圓桌頓時被赤鼠轟個粉碎,余屑更夾著火舌向四面八方飛散
,眾家丁婢僕登時被嚇得雞飛狗走!

  「烈焰神掌?」霍步天乍睹此掌威力,不禁動容,蓋因其生性不好鬥爭,僅
於助人脫困時才用劍,平素大都不會佩劍在身。此刻強敵當前,一個劍手居然身
無一劍,情勢凶險萬分。

  赤鼠打個哈哈,道︰「霍老頭,你如今怕了吧?」說著再行鼓動雙掌,瘋狂
向霍步天拍去!

  □步天本以劍馳名,並不擅長掌法,在未摸清對手功力之前,不宜空手硬拚
,於是左閃右叫避,赤鼠雖然掌影此起彼落,變招甚速,可是霍步天身法奇快,
赤鼠掌掌落空,一時間未能得逞。

  兩人一攻一避,鬥到內堂門外,就在此時,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從內堂步出。

  □步天急瞥之下,只見那身影正是步驚雲,不禁大吃一驚,急忙呼道︰「驚
覺!快躲開!」

  步驚雲恍若充耳不聞,反向他們這邊走來。

  赤鼠聽見霍步天適才如此叫喚此子,心知這孩子絕不簡單,或許擒下他便可
威脅霍步天就範,當下改變主意,化掌為爪,逕向步驚雲抓去!

  步驚雲竟然毫不驚怕閃避,就在赤鼠侵近,快將觸及其衣角之際,他倏地把
手從後送前,送的不單是手,還有一柄短身匕首,直刺向赤鼠的心窩!

  這樣一送,正是霍家劍法其中一式——蕩氣迴腸赤鼠不虞此十歲小子忽然出
劍,更不料他冷靜若此,這一劍落位之準,縱是他如此的高手亦難閃避,驚愕間
猝使一個鯉魚翻身,尚幸步驚雲手短劍短,此招他險險避過,但赤鼠胸前衣服已
給刺破,狼狽已極!

  然而赤鼠不愧為頂級殺手,應變奇速,雙足著地同時,烈焰掌勁又再如浪般
湧出,猛然向步驚雲額頭拍下。

  步驚雲縱然資質極高,但畢竟是個小□,適才一擊不中,變招自然不及赤鼠
那樣老練且快,決計避不了赤鼠這一擊,倘若挺掌相抗,以他微弱功力,更是螳
臂當車!

  眼看赤鼠一掌便要把他的小腦轟個稀爛,驀地,一條魁偉的身影閃電攔在步
驚雲身前,此人正是霍步天!

  他心知烈焰掌法厲害,本不欲正面和赤鼠硬拚,只想退回房中取劍迎戰,但
見此刻步驚雲命在毫髮,一時情急之下,奮不顧身搶前,以自己身體為他擋這兩
掌!

  「砰」一聲,烈焰掌勁結結實實地拍在霍步天的胸膛上,瞬息發出碎心巨響


  赤鼠臉色一變,反被霍步天震退丈遠!

  □步天則沉馬穩站,靜立不動,在他衣襟之上,深深印下兩個焦灼的掌印。

  餅了良久,赤鼠這才回過血氣,盯著霍步天及其身後仍是木然的步驚雲,喘
息道︰「好一個……處世不驚之小子!料不到霍家莊竟出此異稟之人。」

  □步天略露引以為豪之色,卻依然不失劍客風範,道︰「犬兒僅學得霍家劍
法之粗淺皮毛,赤兄承讓了。」

  赤鼠道︰「你且別得意,下次老子再來之時,將會與我大哥蝙蝠一起前來,
屆時合我烈焰雙怪之力,必定把你霍家夷為平地!」

  □步天冷冷還他一句,道︰「倘若你真有料子的話,何不現下再來動手?」

  赤鼠臉上陣青陣紫,似有隱憂,悻悻然道︰「嘿!你們等著瞧吧!」

  說罷運起鐵拐彈跳而去。

  赤鼠去後,霍步天一直鎮定的面容驟變鐵青,一顆顆斗大的汗青年人從他額
角源源流下,他忽然猛烈地用手撫著胸口,痛得頹然跪倒!

  婢僕們見狀即上前攙扶,同聲道︰「老爺,你沒事吧?」

  □步天口角滲出一絲鮮血,咬緊牙根,強忍著痛楚道︰「好歷害的烈焰神掌
!不過我霍步天絕不相信,單憑他兄弟兩人便可以把我霍家莊夷為平地,有膽便
來吧!」

  步驚雲卻默然無語,他只是定睛看著霍步天襟前那兩個掌印,彷彿那兩個掌
印才是最值得他一看的東西!

  赤鼠這兩掌當真是非同小可,霍步天在房中閉關療傷已然過了兩天。

  烈焰雙怪乃是江湖中的一級殺手,大哥蝙蝠一手烈焰刀法,江湖中人聞之喪
膽;二弟赤鼠則擅長烈焰神掌,出道以來亦從未失手,二人自歸順雄霸旗下之後
,氣焰益盛,驕橫囂張,殺人更多,更狠。

  這次霍步天與赤鼠匆匆一試,由於沒有使劍,只用身軀硬拚之下,立受重創


  然而霍步天雖是身負重傷,信心卻未減分毫,因為霍家劍法亦非等閒,倘若
有劍在手的話,未必就會輸給此二怪!

  當前急務,必須先行療妥傷勢,以免他倆伺機來襲。

  不過赤鼠當天離去時臉色發青,霍步天暗中推詳,論理赤鼠的傷勢比他更重
,大概也需五。六天方可痊癒,到時也已過了他大壽之期。

  他一邊運功療傷,一邊思量,正在全神貫注之間,突然一雙手在其背門輕輕
搓揉。

  他心中一驚,但隨即感到那雙手並無襲擊之意,可能因為他在運功療傷之際
,感覺較為麻木,兼雜念叢生,否則絕不會對進來的人渾然不覺。

  縱是如此,這個人也是踏地無聲,手腳頗輕。

  那雙手在霍步天的背門不斷搓揉,霍步天只感到說不出的舒服受用,渾身舒
暢無比,可是回心細思,這種搓穴法似是他霍家真傳,他兩名兒子天性愚鈍,未
能領會,只有他第三個兒子……

  □步天突地心神一動,立時收攝運功氣息,回首一望,背後的人竟然是步驚
雲!

  「驚覺」他深深感到意外,因為眼前除了步驚雲外,還有一碗藥茶已端到桌
子之上。

  這就是冷面背後,真真正正的步驚雲!

  這就是霍步天一直在期待著的步驚雲!

  步驚雲依然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端起那碗藥茶,遞給霍步天。

  在身子如此虛弱的時刻,霍步天但覺一股熱血攻心,眼眶一濕,道︰「孩子
,這藥……是你煎的嗎?」

  步驚雲點了點頭。

  □步天感極而笑,緩緩接過那碗藥茶,跟著大口大口地把茶灌了下去。茶是
苦的,可是他卻甜在心頭。這碗茶,代表了步驚雲的心!

  他把茶一口喝盡,凝目望著步驚雲,他終於感到這孩子眼中的冰雪已然融化
,一切盡在不言之中。此刻,步驚雲已真正成為他的兒子了。

  他的淚在眼眶內不斷打滾,似要奪眶而出!為怕在孩子面前老淚縱橫,霍步
天避開了步驚雲的目光,道︰「謝謝你!」

  步驚雲微笑不語。

  他的笑,就像是冬天裡的和風,絕對不可能會發生。

  可是卻偏偏發生在霍步天的眼前,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看見步驚雲的笑
容。

  也許,亦是最後一次。

  步驚雲似是不想再打擾他運氣療傷,正欲退下。

  當他退至門邊時,霍步天忽然道︰「驚覺,明天便是我大壽之日,如果你不
介意,我希望你可以不像往昔般獨個兒躲在房中,我希望你能換上像樣一點的衣
裳,坐在筵席之上,讓我把你介紹給所有親朋們認識,我霍步天有一個了不起的
兒子!」

  在霍步天的心坎深處,原來只得這個如此平凡。如此微不足道的心願?

  步驚雲沉默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這個孤僻獨特的孩子,到了最後,也甘願入群了。

  □步天不禁老懷安慰。

  眨眼之間,已是霍步天大壽當晚。

  □家的大門早已修妥,一如五年前霍步天大婚之夜,依舊張燈結彩,鑼鼓樂
聲喧天震地,吉慶滿門,好不熱鬧!

  到賀的賓客盡非武林中人,全屬霍家莊的親朋好友,只因霍步天的新傷初癒
,雖然有點吃力,但仍有一臉笑容,他是由心笑出來的。

  因為,就在今天,他要所有的賓客都知道,他還有一個兒子——霍驚覺。

  百忙之中,福嫂忽地趨前,急道︰「老爺,不得了啦!,小少爺不見啊!」

  □步天不由得一怔,呆了半晌才懂得說話,道︰「什麼?」

  埃嫂道︰「剛才我想拿套新衣給小少爺替換,才發現他房中已空無一人。」

  在旁的梧覺和桐覺聽見如此情形,難免幸災樂社禍,桐覺悟在梧覺的耳邊說
︰「大哥,看來油瓶是因怕要面對這樣多的人,才不知躲到什麼鬼地方去了。」

  梧覺目露鄙夷之色,道︰「畢竟,狗始終是狗,怎可以用兩腿走路?」

  縱然二人只是竊竊私語,但以霍步天的功力,豈會聽不到此番說話,當下不
禁雙眉倒豎,目光如炬望著自己兩個兒子,道︰「狗口長不出象牙來!」

  二人但老爺所言,臉色一紅,也沒多話。

  □步天目露堅定神色,道︰「我絕對信任這個孩子!他昨日既已點頭,便絕
不會食言反悔!埃嫂,你再到外面去找找他!」

  埃嫂見老爺如此堅信不移,只得唯命是從,正想舉步出門,陡然間,十數名
家丁如斷鳶般給拋了進來。

  十數名死了的家丁!

  眾賓客乍見那些家丁們血淋淋的屍首,不禁嘩然尖叫!

  □步天心中一寒,他一眼已瞧見這些家丁全都死於刀法之下,操刀者刀快且
准,全是一刀致命!

  驚愕之間,兩條人影已驟現門前,其中一個赫然是那天來招降的赤鼠,另一
個容貌枯蒿,雙目失明,然而馬步沉穩,顯見是一流高手。

  赤鼠已一馬當先,大步上前,向霍步天咧嘴笑道︰「恭喜霍莊主大壽之喜!
」隨即又哭喪著臉,轉調道︰「更賀喜霍莊主滅門之喜!」說罷突然舉掌發勁,
向那群賓客身上轟去!

  烈焰掌法霸道無倫,那群賓客又不諳武,掌風掃過他們身上,迅速著火,頃
刻之間,不少人慘被焚身,慘號撕天!

  □步天眼見他出手如此兇殘,怒道︰「你們只是衝著霍某而來,別要濫殺無
辜!」

  赤鼠道︰「霍老頭,雄幫主早已下令要把霍家殺人雞犬不留!今天在霍家莊
內的所有人,絕對沒有一個能夠活著出去!」

  □步天道︰「好狂妄!你的傷已經痊癒了?」

  赤鼠嘻皮笑臉地道︰「承蒙霍莊主關心,小弟的傷早已為吾兄所治!」

  □步天的目光這才移往那瞎子身上,問︰「這位一定是聞名江湖的蝙蝠先生
了?」

  蝙蝠冷笑,答︰「正是。」

  「江湖傳言,蝙蝠只為銀兩殺當事之人,絕不干賠本買賣而殺害無辜,不知
此話當真?」

  蝙蝠冷靜地答︰「當真」

  □步天深深歎了口氣,道︰「那霍某今天當可放心,蝙蝠先生不會殺害這裡
的人,這只是我與你們之爭!」

  蝙蝠道︰「你錯了。」

  □步天一愣。

  「此處所有人頭都有價,雄幫主說,一干人等,頭顱均值三千兩!」蝙蝠道


  赤鼠插口道︰「而你,霍步天,你的頭顱值三萬兩!」

  「兩」字出口同時,赤鼠已騰身而起,又再衝向人群,揮掌便要將眾擊殺。

  □步天大吃一驚,急忙拔出佩劍,奮不顧身地揮劍抵擋赤鼠擊向賓客的攻勢
,豈料在旁的蝙蝠同時出手!

  刀光一閃!

  這一刀,逼開了霍步天的一劍,赤鼠頓沒阻撓,掌勢迅速轟向眾人身上!

  瞬息之間血花四濺,淒歷異常!

  □步天心中顧慮眾人安危,心神一分,「刷」的一聲,已然給蝙蝠劃中一刀
……

  應在霍家莊廝殺連場的當兒,步驚雲正在距霍家莊不遠的小山崗伺伏著。

  他在等,靜靜的等。

  靜靜的等,似乎是他最大的專長。

  自出娘胎以來,他已等了十年,他一直在等到一個真正關懷和瞭解自己的人
,這個人可以是一個父親,或許是一個母親,甚至是一個知已,一個朋友!

  他終於等到了霍步天這個父親,故此他不需要再等候任何人的出現,今天,
他只是在等另一樣的東西——一頭狐狸!

  步驚雲每日均會在此小擺上靜坐片刻,每逢夜色漸濃時,一頭全白的狐狸總
會到此山崗上閒逛,於是他今天便藏身在草叢內,靜候著它的出現。

  這頭白狐,將會是他送給霍步天的賀壽禮物!

  步驚雲如此作,並非希望霍步天在賓客面前稱讚他,而是希望他能在賓客面
前以子為榮!而在把這頭白狐送給霍步天的同時,他更會喚一聲爹,這將會是他
有生以來的第一聲爹!

  昨日替霍步天搓穴時,他本已想喚他作爹,不過回頭一想,如果在壽筵時才
首次喚他,霍步天定會倍添開心。

  就在他想得出神之際,那頭白狐已施施然踱至。

  它一邊閒踱一邊覓食,猶不知自己已招殺身之禍。

  驀地,一柄短刀從草中飛出,正中那頭白狐腰腹之間,它登時慘嚎一聲,四
足發軟仆跌,掙扎了幾下,終於不再動彈,玉殞香消。

  步驚雲此時便從草叢中躍出,臉上瀰漫著一層戾氣!

  他本不想下此殺手,可是為了使霍步天高興,也顧不得這許多!

  就在他把短刀抽離那白狐的腰腹時,不遠的霍家莊忽然烈火焰沖天,漆黑的
夜空恍似飄蕩著血紅的流蘇,就連步驚雲所處的小山崗亦給照得通紅。

  步驚雲極目遠眺,只見霍家莊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

  天,怎麼會這樣的?

  他的心不禁向下沉,他忽然記起那天赤鼠奉雄霸之命來招攬之事。

  當下刻不容緩,隨即掮起那頭白狐,疾奔回去。

  血,恍如河水般湧出門外!

  門前懸著的那對大紅燈籠,也給衝出門外的火舌燃著,不得不倒在一旁自我
焚身。

  與世無爭的霍家莊在頃刻之間,慘變人間地獄!

  縱使眼前是血河火海,步驚雲亦無所畏懼,他誓要跳進這人間地獄中,尋回
他惟一的父親——霍步天!

  沿路所見,地上滿是被火燒焦的屍體,步驚雲發現悟覺和桐覺的屍體正在火
堆中焚燒著,還有福嫂,還有經常在霍家莊出入的所有人,他知道,這一切全都
是赤鼠的烈焰神掌所為!

  不單是赤鼠,還有其兄蝙蝠,和那個元兇雄霸,是他們把霍家莊變成人間地
獄!

  縱是慘變陡生,步驚雲的臉容依然鎮定如常,他只是忙著在火海中左穿右插
,他一定要找回霍步天,他要把肩上的白狐送給他,他還要叫他一聲爹……

  熊熊火海之中,步驚雲終於隔著火望見了霍步天。

  □步天正與蝙蝠及赤鼠周旋著,整個霍家莊,僅餘下他一人在獨力應戰。

  所有人都死光了,他身上也滿是刀傷及掌印,他已距死不遠,必敗無疑!

  他還在打什麼?他為什麼仍在強撐下去?

  是否,他仍在等一個人?還是因為他仍未發現他的屍體,他的心始終在記掛
著一個兒子?一個不是他兒子的兒子?

  他死心不息……

  就在霍步天一個轉身,剛想擋開蝙蝠一刀時,他那滿佈紅筋的眼睛,隨即看
見了他!

  步驚雲冷靜地卓立著,仍是掮著那頭白狐,霍步天於此閃電般之間,他忽然
明白了。

  這孩子並沒失信,也並沒有令他失望。

  他只是回來得太早了,他應該待烈焰雙怪離去後才回來。

  步驚雲已無法控制心中那份衝動,無論自己生死與否,他也要撲上前去,他
要叫他一聲爹!這抑壓多時的一聲爹,他一定要叫出來,他一定要霍步天聽見!

  但當他剛想蹈火而過時,突聽霍步天「吼」的一聲,蝙蝠的利刀已貫穿他胸
膛而過,接著紅刃抽出,蝙蝠閃電加一刀,霍步天的頭顱赫然被斬下,一碌一碌
地滾到步驚雲跟前,他的眼睛仍然充滿暖意,像是在叫步驚雲快點逃……

  步驚雲的血像是即時凝結,他想尖叫!怒叫!狂叫!

  □步天!□步天!□步天!□步天!□步天!□步天!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可是他一個字也沒法叫出來,他只是呆呆地望著腳下霍步天的頭顱!

  即使現下可以叫出來,亦已經太遲了。

  這個曾經對其百般愛護,使他感到人間仍有半點溫暖的人,如今再不能收到
他的賀禮,再不能聽到他的任何呼叫和說話!

  他後悔,後悔自己為何在霍步天生前不和他多說幾句話!直至他死為止,他
只對其說了三句話!

  只得三句話!

  是誰毀了這個他棲身的家?是誰把他快可到手的幸福摧毀?又是誰將他再次
推下無邊寂寞的深淵,每晚都在苦候著遲遲未至的黎明?

  是眼前這兩個滅絕人性的兇手!□有那個天殺的雄霸!

  步驚雲沒有呼叫,因為根本無人再會理睬!

  仍然沒有眼淚,因為哭泣已無補於事!

  他惟一想的僅是報仇,為霍步天報仇!

  仇恨之火迅速在他體內奔竄,然而他小小的身子竟未因而顫抖,他的小臉比
身上更為平靜,死寂。

  最可怕的憤怒,最可怕的仇恨,正是面上木無表情,五內卻在絞痛翻湧之境


  此時,蝙蝠已一邊用衣角拭抹刀上的血,一邊道︰「嘿!只怪你不識抬舉,
否則你霍家莊七十二口便不用遭殃了!」他說著在霍步天身上踢了幾下。

  赤鼠則奔前欲拾回霍步天的頭顱,好回去向雄霸覆命,但見步驚雲一個小□
靜立當場,奇道︰「咦?又是你這小子?你還沒有死?」隨即運勁欲一掌爆其腦
門,步驚雲居然不閃不避,更轉身以背上的白狐擋他來招,赤鼠料不到他有此一
著,縮手不及,手掌已插進白狐體內,且還給白狐的身體緊緊箍著,一時間抽手
不得!

  就在此時,那邊的蝙蝠突然道︰「老二,快拾起那傢伙頭顱,回去獻給雄幫
主!」

  步驚雲乍聽蝙蝠所言,登時明白他倆的動機。他絕不能讓父親的頭顱落在仇
人手中再受屈辱,於是猝然俯身在地上打滾,順手一推,竟將霍步天的頭顱推進
火海中!

  他深信,霍步天也是寧為玉碎,不作瓦全!

  赤鼠見霍步天的首級被推進火海之中,不禁驚呼一聲,因為雄霸向來心狠手
辣,若然不見霍步天的頭顱,決不會放過他兄弟倆,於是不顧一切,即時展身躍
進火海之中,誰知火海旁已有一條小小身影提著刀向他落在地上的方位迎去。

  赤鼠做夢也沒料到步驚雲有此一著,「刷」的一聲,那刀竟然穿心而過!

  「大哥!」赤鼠在死前猶在殺豬般嘶叫,他終於得到了報應。

  蝙蝠縱然聽覺靈敏,一直卻因步驚雲呆立不動,所以不知場中已多了一個小
孩,此刻驚聞赤鼠慘叫,隨即分辨方位,趕上前捉著步驚雲,喝問︰「你究竟是
什麼人?」

  「霍步天之子——霍驚覺」步驚雲一定要讓人知道霍步天還有一個至今還未
叫過一聲爹的兒子。

  蝙蝠勃然大怒,道︰「好!斬草除根!你這就趕去陪你老爹吧!」說著一腿
將步驚雲重重踢向一旁的石獅上,石獅當場粉碎,可知蝙蝠的腿勁何等驚人,這
一腿步驚雲委實吃得不輕,當下便要昏厥。

  □厥之前,他看見蝙蝠的刀已朝自己劈了過來,好毒的刀!他自知避不了這
一刀,他死定了!

  就在間不容髮之際,他突又看見了塊小石子破空飛至,「噹」的一聲,竟輕
易地把蝙蝠手中兵刃彈脫!

  蝙蝠是用刀高手,拿刀之穩,斷不會被人單用石子便可將刀彈脫,而且與此
同時,他的巨骨穴,曲池穴,和肩井穴已然被點,全身立即動彈不得!苞著此三
穴赫傳出「喀勒」聲響,蝙蝠「吼」的一聲,心知自己畢生功力盡數被廢!

  步驚雲的腦海已開始迷糊,但仍聽到一個小□的聲音道︰「師父,這孩子可
憐得很,讓我們救救他吧!」

  一個沉厚的聲音應道:「好。」

  當下,步驚雲感到被人抱了起來,來抱他的人是一個白衣小□,那孩子有一
張十分可愛的臉。

  他終於昏了過去。

  在旁的蝙蝠渾身在冒著冷汗,因為當今武林之中,從沒有人可在一招之內把
他輕易制住,且還廢了他的武功,就連被譽為武功蓋世的天下會雄幫主亦不行。

  此人卻可在舉手投足間輕易辦到,可知武功高絕!他本可以一掌便致蝙蝠於
死地,但並沒如此。

  蝙蝠還感到身旁一陣柔風吹過,他耳覺極敏,細聽之下,知道那絕世高手和
他的徒兒已抱著霍家幼子離去。

  可是,蝙蝠卻並沒有鬆一口氣,因為他如今武功被廢,又不能帶著霍步天的
首級回去向雄霸覆命,他心中知道,自己已無異是一個死人!

  試問一個死人,可還需要鬆一口氣?

  秋色八月,霧鎖煙濃,在那煙霧深處,有一條水聲潺潺的小溪,小溪之畔,
兀立著一間樸素石屋。

  時近中秋,石屋四周的楓樹漸紅,碧水縈迴,襯得這間石屋更是孤絕,迷離
……

  當步驚雲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第一個感覺就是,他還沒有死,他還有復仇的
機會!

  第二個感覺就是,他身處的這間屋子,佈置得相當簡潔素淨,屋子的主人定
是一個不拘小節,性情孤高的人。

  他記得自己在昏迷之前,是被一個白衣小□所救,還有他聽到一個沉厚的男
子的聲音。到底是誰把他救回來的呢?

  誰有這麼驚世駭俗的武功。可以從蝙蝠如此厲害的殺手刀下將他救出?步驚
雲也不多想,只是緩緩坐起,隨即感到渾身酸軟無力,顯見新傷未癒,不過他仍
是勉力下床,游目四顧,發現室門半啟,在那半啟的斗縫中,他可以瞥見門外是
一排低矮的籬笆,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在那昏黃的夕陽下,一個小□正蹲在籬笆
旁餵飼數只雛雞。

  這孩子正是那個白衣小□!

  那個白衣小□忽地回過頭來,瞧見步驚雲已下床,連忙向大門彼端道︰「師
父,那孩子醒過來啦!」

  他朝著說話的那邊剛好被門遮蓋,所以步驚雲瞧不見他和誰說話,只聽見門
後傳來一個聲音道︰「嗯,那你便拿桌上的藥給他服下吧!」他的嗓門低沉而渾
厚,卻又有股令人安詳的感覺,步驚雲自然認得他的聲音,正是這個人救了他!

  白衣小□點了點頭,即時奔進屋內,把桌上的一碗藥端到步驚雲跟前,微笑
道︰「你已昏迷了一晝夜,先喝下這碗藥吧!」

  至此,步驚雲才看清楚那小□的臉,眼前這人朗目疏眉,年紀和自己相若,
但臉上卻流露一股溫文爾雅之色,比之自己的蓬頭垢面,粗衣麻布,猶如公子與
走卒之別!

  然而步驚雲並沒有自漸形穢,他根本毫不在乎,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瞧著那碗
藥。

  藥色濃而墨黑,深不見底。雖是一碗尋常的療傷茶,但在那茶水當中,他似
是看見了霍步天的倒影,他忽然念起在霍步天大壽前夕,他也曾親自為其煎了同
樣的藥。

  可惜,此際藥茶無異,人卻已不在……

  一念及此,步驚雲的心頭不禁一陣抽痛!

  白衣小□見他一言不發地呆望著那碗藥茶出神,並無伸手接之意,似是對自
己頗為防範,遂道︰「別怕!我叫劍晨!我和師父對你並無惡意,此藥只是助你
快些復原罷了!」

  他的談吐異常誠懇,可是步驚雲因在憶念著霍步天,霎時間竟然沒有回答。

  劍晨見他沉靜若此,也感愕然。

  就在此時,那個沉厚的聲音突然又在門邊響起,道︰「你受傷非輕,卻可在
晝夜間醒轉,可見體格非凡!」

  步驚雲回頭一望,但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已悄無聲息地步進屋內。

  那漢子正背對屋外夕陽,昏黃的夕陽映照下,步驚雲僅見那漢子一身烏黑素
衣,唇上蓄著稀疏小□,雙目流露一種令世人不敢侵犯的孤高威儀。神情似冷非
冷,似暖非暖,像已飽歷無限滄桑……

  步驚雲隨即神為之奪,心想世間竟有此等氣度之人。霍步天比這此人,是多
麼的平凡,可是他還是惦記著霍步天,和霍步天的每一句話……

  那黑衣漢子也是定睛注視著這個滿臉冷意的孩子,他意外發覺,這孩子的眼
中除了冷意外,還帶著無限的哀傷,那是一種無法言喻,深入骨髓的哀傷。

  □衣漢子本是不喜多言,此刻乍見此子如此情形,不禁道︰「無論多大的悲
傷始終還是會逐漸過去,你還是要活下去的,何不先服下藥,待療好傷勢再說?


  他的話像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魔力,驅策著步驚雲接過那碗藥。

  他把藥接過後便將之一口喝盡,並未因藥苦而動容,過去的十年,他已喝過
不少苦,何懼再喝一碗?

  最重要的是先行療傷,最重要的是苟全小命為霍步天報仇。

  那黑衣漢子俟他喝罷,繼而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眼前漢子是救命恩人,步驚雲不能不答,遂道︰「霍驚覺!請問叔叔高姓大
名?」他自認是霍驚覺,而不透露原名叫步驚雲,僅為要紀念霍步天;隨即又記
起要有恩報恩,於是一反常態相問黑衣漢子的名字。

  那黑衣漢子淡淡的道︰「我沒有名字。」

  步驚雲一愕,心想世上怎會有沒有名字的人?但也沒再追問下去,因為江湖
異人不願透露姓名者十居其九,他不欲強人所難。

  劍晨見步驚雲開口說話,不由得喜極忘形,拉著步驚雲的手,雀躍道︰「好
哇!終於說話了,我初時還真擔心你是個啞子呢!」

  步驚雲從沒習慣與人如此接近,連忙甩開劍晨,怔怔的望而卻步著這個溫文
誠懇的孩子。

  劍晨對他的防範不以為意,繼續問︰「你既非啞子,那何以昨日遭逢不幸,
不哭一聲啊?」

  童言無豈,劍晨不諳世故,只是自顧發問,步驚雲本想如前般不答,但聽其
提及滅門慘事,忍不住道︰「哭,根本無補於事!只有冷靜,才能伺機報復!」

  他自出世以來從沒哭過,故此這句話人由心而發,宛如細數家常一般,表情
氣定神閒。

  然而此話聽在劍晨耳中,卻令他異常錯愕,他想不到眼前這個與自己同齡的
男孩,性格會倔強如斯。

  站在一旁的黑衣漢子聽罷,不置可否,過了良久,才道︰「驚覺,你暫且先
留下療傷再說吧!」

  步驚雲輕輕點頭,他不點頭也不行,他已無選擇的餘地。

  就是這樣,步驚雲便在這溪畔小居暫住下來。

  他其實並不想寄人籬下,可惜天地雖大,一個懷傷的孤雛卻苦無立錐之地。

  寄人籬下總有諸般不便,就如這個小居,也不是全部地方皆可進入,劍晨曾
對步驚雲提及,他師父絕不許任何人進入屋後的一間石室,因為那裡放著一些重
要的東西!

  除此之外,這對師徒待步驚雲尚算不錯,那黑衣漢子平日雖沉默寡言,但每
當步驚雲與其眼神接觸,他就感到這黑衣叔叔並不討厭自己,更可能因步驚雲與
他同是不喜言語,兩人之間似乎存著一種奇妙的認同感。

  劍晨的性格則是較為積極,不過他對其師頗為敬畏,故此甚少和他說話。反
而步驚雲出現後,劍晨總愛找其聊天。縱然步驚雲從沒張口答他,他似乎仍是樂
此不疲,一聊便可聊上半天。

  從劍晨自述聽來,步驚雲才知道「劍晨」一名並非其真正名字,而是他的師
父為其所取,原來黑衣漢子在納其為徒之初,希望此子的劍道修為他日能像旭日
初升的晨曦一般,柔而不弱,光而不烈,故為他取名「劍晨」云云。

  他師徒倆雖是用劍,但步驚雲自入住以來,從沒見過那黑衣漢子傳授劍晨劍
法。

  劍晨平日大都在餵飼雛雞,打掃小居,而那黑衣漢子更是神秘,經常不知所
蹤。

  然而有一天,步驚雲曾見他閒極無聊地拉著胡琴。胡琴之音本已蕭索蒼涼,
可是一經其手,琴音益顯蕭索,更添蒼涼,宛如傾訴著拉琴者無數顯赫的往事,
無盡慘痛的回憶。簡直令人痛不欲生。

  那黑衣漢子心中竟有如此深的無奈蒼涼?瞧他那漸白的雙鬢,和那深邃的眼
神,他的一切悲歡離合已經過去,他彷彿早已不應生於世上。

  他本應是一個已死的人!

  一個無姓無名的死人!

  就在步驚雲住下來的第三晚,他終於發現了這對師徒的秘密。

  那晚,他本來早已就寢,可是睡至子時,忽然給一陣異聲弄醒!

  異聲來自屋外,他急忙悄悄推門,透過狹隘的門縫中看出去,竟發現那黑衣
漢子正在園中教導劍晨學劍。

  月明星稀,皎潔的月色下,劍晨正手握木劍練得大汗淋漓,看來甚為辛苦。

  □衣漢子則坐在一張竹上,默默望著徒兒練劍,並不作聲。步驚雲發現劍晨
的身形雖見生硬,但舞動著的劍法卻是精妙非常,每一劍皆蘊藏無盡變化和後著
,實是深不可測。比之霍家劍法,不知還要高上多少倍。倘若劍晨能將劍式神髓
盡數發揮,威力自是無窮。

  可惜步驚雲僅見劍式,未聞劍訣,故此縱然能強記這些招式,也是徒然。

  就在此時,劍晨手中木劍舞至半途,斗地劍影交織,半空中霎時閃現無數縱
橫交錯的劍光,凌厲無匹,好霸道的一劍!

  步驚雲精神為之一振,忖道︰「世間竟有如此好的劍法?」

  劍勢本在逐漸增強,可惜頃刻間突告轉弱,劍光亦隨弱勢冉冉消失。只見劍
晨跪在地上不住喘息,黑衣漢子問道︰「晨兒,你忘了『悲痛莫名』的劍訣了嗎
?」

  步驚雲眼神一亮,原來此招名為悲痛莫名!

  劍晨面露愧色,搖了搖頭,當下把悲痛莫名的劍決念了一遍。

  步驚雲但覺適才劍晨所使的劍式之中,以此招最為凌厲,最為可怕,此刻驟
聞劍決,知道機不可失,即時把其默記於心。

  只聽黑衣漢子道︰「劍訣是念對了,但你卻仍未領會悲痛莫名的劍意,可惜,
可惜!」

  劍意?步驚雲心想,這一式竟然還有劍意?它的劍意到底是什麼?

  劍晨也在咀嚼著師父此番說話,琢磨之間,黑衣漢子已然站起,道︰「晨兒
,此際你要以夜當日地練劍,你仍務須忍耐,否則難成大器。」

  劍晨早在擔憂師父會怪將下來,但聽他如此說,不禁鬆了一口氣,連聲稱是


  那黑衣漢子突然朝步驚雲那邊望了一眼,跟著便轉身回自己房去。

  □暗之中,步驚雲喃喃地把悲痛莫名的劍式和劍訣再念一遍,只覺此招奧妙
無窮,但總覺當中還欠缺一些什麼似的,莫非就是此招的劍意?

  如是這般,步驚雲一連看了三晚,他的傷勢其實早已痊癒,然而仍未有離開
此處之念,因為他已深深迷醉於這些精妙的劍術裡。

  每一晚,劍晨皆是極其努力地練,其他劍法也已練得頗為精熟,可是偏偏就
是那式悲痛莫名,總是使將不出。黑衣漢子也沒逼他,可是每當看見劍晨練對悲
痛莫名時,他眼神中似隱含無限哀傷……。

  直至第四晚,劍晨愈練愈糟,他先前所耍的劍招尚算純熟,到要使出悲痛莫
名時,霍地手上一滑,手中木劍赫然墮地!在旁的黑衣漢子卻面不改容,一切似
乎已在他意料之中。

  劍晨羞愧得無地自容,頹然跪下道︰「徒兒不才,練了多晚,仍未能揣摸此
招之竅門。」

  □衣漢子並沒有即時回應,過了半晌才道︰「悲痛莫名一式,須由內發外,
憑心意會,晨兒,你何必操之過急?」

  步驚雲瞧見二人如引情形,心中暗想︰「這黑衣叔叔人劍法如此神妙,若能
得其傾改囊相授,必定可將那元兇雄霸手刃。」

  說雖如此,可是如何才令那黑衣漢子收他為徒?

  他心中推想,倘若要那黑衣漢子收他為徒,就必須展示自己本身的資質和實
力,如果能夠勝過劍晨,機會就更大,可是劍晨所習劍法極為高深,他自知霍家
劍法非其敵手,幸而劍晨尚未熟練那些劍法,而自己則早熟霍家劍法,未必會敗


  一念及此,步驚雲心中升起一陣衝動,也不細想,拿起門邊一根竹棒便躍身
而出!

  這一躍立時驚動劍晨,他不禁錯愕道︰「啊!驚覺,你……你還沒有睡嗎?
」心中思量步驚雲到底有否窺見自己練劍。

  □衣漢子卻冷靜如昔,似乎早已察知這孩子窺看了多晚,步驚雲走到他跟前
,突然道︰「叔叔,我已得霍家劍法真傳,未知可否賜教?」

  他言辭簡單,來意卻最是令人明白不過,這句話是向劍晨挑戰!

  □衣漢子望著步驚雲那雙倔強的眼睛,考慮片刻,才轉臉向劍晨道︰「霍家
劍法以仁義為本,晨兒,你就和驚覺切磋一下吧!」

  劍晨面泛猶豫之色,道︰「師父,驚覺傷勢未癒,恐怕我一時錯手……」說
著朝步驚雲望了一眼,只見他一臉悍然神色,並不如他想像的滿面病容。

  □衣漢子道︰「別怕!習劍多時,正欠缺臨陣經驗,試試何妨?」

  兩個小□一聽黑衣漢子所言,立時相互一望,凝神戒備!

  「但點到即止便可!」那黑衣漢子道。

  劍晨即站起,平劍當胸,流露一股劍客之氣度,對步驚雲道︰「既然如此,
驚覺,請指……」

  教字還未出口,步驚雲已發先機,一劍頓時殺到!劍速之快,已超越他的極
限,因為他自知霍家劍法不及對手劍法,惟有制敵在先,方有勝望,於是率先搶
攻!

  劍於剎那間刺至劍晨眼前,劍晨雖是首次與人較量,卻無慌惶之色,相反更
是鎮定自若。

  「啪」的一聲,木劍擋著竹棒,步驚雲更給其反震開去!

  二人甫交手便優劣立見,劍晨在師父悉心栽培下,不僅劍法奇精,就連內力
亦較步驚雲略勝一籌,坐在一旁的黑衣漢子不禁心中暗讚︰「晨兒氣度從容,這
一劍破得乾淨利落!」

  步驚雲則呆在當場,他料不到自信是最快的一劍也給劍晨擋開,且自己更被
震退,霎時之間,一顆心一寸寸的向下沉去。

  劍晨禮貌地躬身一揖,道︰「承讓。」

  步驚雲心知難是其敵,可是現下認輸,便永無勝望,那黑衣叔叔更會瞧他不
起。

  打,雖然會敗,但不打,就必敗無疑!

  心念及此,當下再使霍家劍法攻向劍晨,此番攻勢雖不及第一劍快,但出招縝密,勢道更是凌厲,招招絕不留情,然而劍晨身手異常敏捷,抵擋自如。

  □衣漢子瞧見步驚雲如此使招,心道︰「驚覺節節搶攻,不留餘地,這般辛辣,確是後輩中少見!」
  又見劍晨一直只守不攻,知他是在退讓,又想︰「晨兒品性厚道,卻嫌略欠學劍者的進取心,實是美中不足!」

  正難分難解之際,步驚雲見劍晨只守不攻,似在小覷自己,更激發他戾氣盈胸,劍勢益趨狠烈!兩人對拆十餘招後,劍晨心中暗思︰「如此糾纏下去不是辦法!若給步驚雲偶然尋著破綻便會一敗塗地,到時怕會有負師父之教養深恩,我不能敗!」劍晨既這樣想,頓將手中劍脫手擲出,再撞反彈向步驚雲,正是其師所授的其中一式劍法——「莫名其妙」此招刁鑽巧絕,能以難以意料的方位回襲敵人,步驚雲不虞有此一著,右腕隨即中劍,手中竹棒更被擊脫!

  「啪啪」兩聲,竹棒當場墮到地上,就像步驚雲的心,也快要墮到地上粉碎!

  勝負已分?

  步驚雲呆呆的站於原地,他敗了?還是以他的劍法,根本無法可以贏得劍晨?

  倘若敗給劍晨,他一切報仇的希望必將灰飛煙滅!

  他不甘心!

  霎時之間,他多年來的種種辛酸,與及霍步天的血海深仇,又再次填塞他小
小的心坎,要他不能不發!

  他絕不能就此罷休,他要怨恨蒼天,怨恨命運!怨恨天地間的萬事萬物!

  □恨恨恨恨……恨!

  就在此仇恨填膺的一刻,步驚雲臉上驀地一陣清明,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

  對了!是劍意,悲痛莫名的劍意!他終於明白了!

  他閃電般地再拾起跌在地上的竹棒,躍上半空,他要再戰,他要不擇手段,甚至用上對手的劍法!

  仇深似海!步驚雲背負著排山倒海的悲痛,瘋狂地使出這一式——悲痛莫名!

  頃刻,四周樹木竟似為之式所感動,沙沙作響,宛如懷著冤情的夜鬼在啼哭!

  悲與痛在步驚雲的心中不斷充盈交織,他手上所使的劍影頓然化為縱橫交錯的劍網,舖天向劍晨蓋下去……

  劍晨見步驚雲從半空撲下時所使的赫然是悲痛莫名,不禁錯愕當場!

  就連一向冷靜的黑衣漢子亦有少許變色,心想︰「悲痛莫名?他竟能在暗裡偷學,悟性奇高!」

  劍晨雖然驚愕,但不愧是練劍奇才,對手既用悲痛莫名,他自然便穩立地上使出悲痛莫名來抵擋,閃電間,地面又升起另一劍網,迎向步驚雲的劍網!

  漫天劍網相碰,登時不絕發出「啪啪」的刺耳響聲!

  劍晨早已習練此式多時,本應較步驚雲更為熟練,可惜,他自幼蒙師父悉心提攜,可說天生便是寵兒,他心中並無悲痛!

  一碰之下,他的劍網立即潰不成軍,手中劍亦給步驚雲的劍網所制,步驚雲順手一挑,木劍即時脫手,疾射向正在觀戰的黑衣漢子,劍晨大吃一驚,高呼道︰「師父,小心!」

  那黑衣漢子一直都在看著二人同時使出悲痛莫名,似是未覺木劍已撲面而至,心中還在細想︰「如果非因霍家劍法與我的劍法在造詣上實有一段距離,那麼,以驚覺的資質,絕不較晨兒遜色,可惜,他的劍勢中卻含無比戾氣,這股戾氣將會令他……」

  想到這裡,那柄木劍已如疾般刺至其眼前兩寸之位,他雖然一直未在意,此刻其目光卻閃電般落在木劍之上驀地,整柄木劍竟給扭曲,墜到地上!

  他這一著以目曲劍,修為之高,當世無雙!劍晨怎料到自己師父的武藝已至如斯高深境界,步驚雲更是驚絕,世間真有如此高人?倘若得其傾囊傳授,報仇指日可待!

  當下步驚雲不再遲疑,他從不願屈膝不前,但為霍步天,卻即時跪於黑衣漢子跟前,道︰「請叔叔收我為徒!」他平素不善辭令,此時更是不知應該說些什麼,只是癡癡地低下頭,等候黑衣漢子的答覆。可是過了許久,仍未見其回答。

  良久,忽聽得劍晨道︰「驚覺,起來吧!」

  步驚雲這才翹首,發覺那黑衣漢子早已不知所蹤,眼前閃過一陣憂鬱。

  劍晨怎會不明白其眼中之意,遂好言安慰道︰「師父已回房休息去了,他既然沒拒絕你,就暗示一定會好好考慮的!」

  步驚雲望著黑衣漢子的寢室,並沒作聲。

  夜涼如水。

  那黑衣漢子仍未就寢,他只是憑窗眺望著天上明月,念起一段前塵往事……

  全因為他今夜瞧見了步驚雲使出那招悲痛莫名!

  他還記得,這一式,創於那一年……

  那年他劍術修為已達巔峰,聲望目隆,可惜在江湖中結怨太多,終於惹下禍端。

  某次他離家遠行,回來後竟發覺愛妻已被仇家所殺,他甚至不知道是哪個仇家所為,要報仇亦不知向誰報去!

  他緊緊抱著愛妻的屍首呆了三日三夜,不眠不食,傷痛欲絕,但卻欲哭無淚!

  他寧願自己可以大哭一場,可是卻偏偏淌不出半滴眼淚……

  他這才明白,最大的悲痛並不需要淌淚,當一個人已到達悲痛的頂點而淌不出眼淚時,那份悲痛才是最難忍受的!

  就在第三夜,那夜下著滂沱大雨,他再難壓仰心中的悲痛,於是抱起妻子已在發脹的屍體奔出屋外,在暴雨中瘋狂地舞自己的劍!

  既然沒法痛哭,他逼得要將自己所有的悲痛盡情洩在劍上!

  他於是創出這一式為情而生的一劍——悲痛莫名,立把方圓十丈的所有物事悉數摧毀,雨點亦無法在其錯綜複雜的劍網範圍內著地!

  這就是悲痛莫名!

  其後,他因過度悲痛而悟到世事盡屬虛空,遂借死退隱,不再提起自己的名字。

  正因為悲痛莫名的創念原在於劍手心中的悲痛之情,劍意已凌駕於劍式及劍訣之上,故此用劍者心中愈是悲痛,便愈能發揮個中神髓,黑衣漢子感到劍晨苦無所成,皆因這孩子從未經歷變故慘事,心中實無悲痛,再練也是枉然。

  步驚雲卻能於偷學後,再將自身不幸代入劍招之中,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這樣的一個孩子,若然悉心栽培,假以時日,必定能將劍道發揚光大!

  然而,他也明白在步驚雲的冷面背後,還滿含屈怨,仇恨和戾氣,似是未能忘卻前塵,倘若他一朝劍藝得成,恐怕……

  真是費煞思量,教,還是不教?

  他沉思半晌,心中忽然下了一個決定。

  翌晨,當步驚雲剛剛下床的時候,便聽見屋外傳來一陣異聲,於是走來看個究竟,只見劍晨已在黑衣漢子的教導下練劍。

  步驚雲為之愕然,早前他倆為怕其識破而在夜半秘密練劍,如今卻公然於清晨練武,實令人大惑不解!

  劍晨一見步驚雲,即時開朗地展顏一笑,道︰「驚覺,你早!」

  那黑衣漢子一直背向步驚雲,此際驀然回首,目光滿含暖意,道︰「驚覺!
你也過來這邊,瞧瞧晨兒練劍吧!」

  步驚雲萬料不到他會出言相邀,不由得忘形地應了一聲「是」,跟著便走了過去。

  那黑衣漢子溫然一笑,隨即教導劍晨,道︰「劍法要訣,乃是形意相隨,不能徒具姿勢……」

  步驚雲站在其身畔,一邊聽著他侃侃而道,一邊看著劍晨舞個不停。

  這個黑衣叔叔的心意,他當然心領神會,臉上不禁泛起一絲少有的喜悅之色。

  這個黑衣叔叔似乎是繼霍步天後,第二個善待他的人。

  這次,他絕不能錯失機會!

  於是,步驚雲每天都站在黑衣漢子身畔旁聽,他只是旁聽,那黑衣漢子並沒有直接教過他,也始終沒再說要正式收他為徒。

  步驚雲反正已無別處可去,也樂得聽其談劍論道,多學一些關乎劍道的東西。

  有許多東西是霍步天並沒提及的,譬如那叔叔會說,劍道的最高的境界並非人劍合一,而是人劍兩忘!步驚雲連人劍合一亦不明白,更遑論人劍兩忘了。

  對其而言,劍法及劍訣已極博大精深,彷彿遙遙也學不至盡頭,更莫要妄想達至人劍合一或人劍兩忘境!

  除了練劍以外,由於中秋佳節漸近,那黑衣漢子有回還帶他和劍晨到就近的市集辦貨,步驚雲始知道他原來在這繁囂的市集內開有一間客店,名為「中華閣」中華閣?他如此的不平凡,卻是一間客店的老闆,內情確是匪夷所思!

  □程的時候,三人經過一座破落的山神廟,劍晨忽爾童心大作,建議道︰「師父,時近中秋,徒兒想往山神廟許個願,可以嗎?」

  民間的風俗已深入民心,縱然是白衣的劍晨也不例外,黑衣漢子雖是不語,卻並不反對。步驚雲似乎不大願意踏進神廟,但亦沒有違逆。

  □山古廟,乏人問津,連廟祝也蹤影杳然。座上菩薩積滿塵垢,蛛絲盤結,也瞧不清是何模樣,不知供奉的是何菩薩。

  神案前更無香燭,劍晨也不以為意,亦不顧忌自己一身白衣,就這樣跪在地上,雙掌合什,喃喃地向菩薩道︰「信男劍晨,求菩薩保佑師父身體安康,更求菩薩保佑師父能收驚覺為徒……」

  平凡的心願,平凡的祝福,此刻他彷彿已不再是一個學劍的男孩,而是如一個平凡的孩子般,在祈求著上蒼為他雙親多添平安。

  他雖只是喃喃低語,然而荒山悄寂,那黑衣漢子和步驚雲仍聽得十分清楚。

  □衣漢子聽罷,欣慰之情溢於表上;步驚雲見劍晨如此關懷自己,心中暗自感激。

  劍晨還羅囉嗦嗦的不知說了些什麼,忽然對步驚雲道︰「驚覺,你怎麼不一起求神?難道你不想師父收你為徒嗎?」

  步驚雲有感於他適才一番誠意,不忍如常般冷然不答,於是淡淡地道︰「心是神,神是心,若要問神,先自問心!」

  此番話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劍晨閱歷尚淺,當然不解其意,那一直不語的黑衣漢子聽罷卻是深深一陣感觸,隨即問道︰「驚覺,你這話是從哪聽來的?」

  步驚雲道︰「我自己說的。」

  那黑衣漢子微微動容,想不到一個孩子竟可說出這樣的話,於是又道︰「那我亦不問神,我來問你!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麼?」

  步驚雲冷冷凝視座上菩薩,徐徐吐出二字︰「恨天!」

  「恨天?」黑衣漢子更是一怔,問︰「你為何要恨天?」

  步驚雲默然,他本來也想黑衣漢子明白他的心意,他要來也想得到旁人瞭解,可惜,他根本不知如何去表達自己的心意,他更不知如何去表達自己對蒼天造物之恨!

  他繼父霍步天一生盡行仁義,結果身首異處,慘遭滅門!但那個雄霸卻可逍遙快活,顯赫江湖。假若蒼天有知,或世上真有明察因果的菩薩,那為何不還霍步天一個公道?到底天道何公?

  □衣漢子瞧他滿是忿然之色,知他不欲回答這個問題,於是轉問道︰「除了恨天,你還恨誰?」

  步驚雲登時血氣翻湧,一反平素冷漠,咬牙切齒地道︰「雄霸!」

  「為什麼?」

  步驚雲已不想再解釋為什麼,再解釋也是沒用,他只是望著黑衣漢子,義無反顧地道︰「此人非殺不可!」

  那黑衣漢子與他對視良久,終於朝天倒抽一口涼氣,歎道︰「很好……很好……」

  他說著已先自步出廟外。

  八月十一

  劍晨整個清早都在自行用些竹枝和薄紗糊著花燈,似是其樂無窮。此等孩童玩意,每個孩子也是愛不釋手,劍晨只得十歲,固然亦不例外。

  只有步驚雲是例外,他正抱膝坐於門邊,看看劍晨在忙個不亦樂乎,也不知其樂趣何在?

  劍晨還一邊忙邊問步驚雲道︰「驚覺,你橫豎閒著無聊,不若也來造一個吧?」

  步驚雲並沒答話,逕自站起便往屋後信步閒逛。當他至屋後時,才記起劍晨曾向其提及,其師絕不容許任何人擅闖屋後那間石室,因為內裡放著一些異常重要的東西!

  到底是什麼東西如此重要和神秘?步驚雲本沒有什麼好奇之心,但當他那石室門外路過時,他忽然感到內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滲透而出!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力量,令他惴惴不安,不由得趨近門前一看,竟見室門並未上鎖,於是順勢推門,隨即發覺室內一片昏暗。

  他連忙取出火摺子點亮壁上油燈,登時眼前一亮!室內赫然掛滿各式各樣劍,有長的。短的。曲的。闊的。蛇形的。還有斷的。少說也有二十餘柄!

  然而這些劍全都沒法吸引步驚雲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到一柄用木架托著的劍上。

  那柄劍外觀十分平凡,劍鞘古拙無光,卻流露著一股異常感覺,使人一望便知是一柄絕世神劍。

  不單是一柄絕世神劍,還一柄散發浩然正氣的絕世神劍!

  步驚雲也不知為何,不由自主地向著這柄劍走近,手心一直在冒著汗……

  這柄劍的劍氣看來並不歡迎他,它那浩然正氣,似是在抗拒著他一身的戾氣!

  正因這柄劍在抗拒,更激發起步驚雲那股狠勁,他忽然咬緊牙根衝前,閃電提起那柄寶劍!

  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覺立時湧襲他的心頭,那是由劍中發出的,像是在警告步驚雲,千萬別拔出它,否則……

  步驚雲偏偏不管,他不顧一切地一發蠻力,立時把劍從劍鞘中硬生生抽出半截!

  驀地,劍鋒光芒在昏暗中暴綻四射,照得室內猶如白晝!這柄劍,果然是光明正義之劍!

  這柄劍根本不屬於步驚雲,因為他一直在痛苦及黑暗中生長,他的仇恨,根本和這柄劍背道而馳!

  步驚雲這樣強行拔劍,劍上那股襲人感覺竟然的他震至吐鮮血,然而他仍是咬牙強忍,一手拭掉嘴角血絲,他誓要把劍整柄拔出!

  他不忿……

  他不忿自己只可活於黑暗,為什麼他不可以同樣地擁有光明?

  如果這就是他的命,他寧死也不要接受,他要挑戰命運!

  步驚雲正自和劍對抗,突地,背門被人拍了一下,他心中一驚,難道給黑衣叔叔發覺了?於是急忙回頭一看,卻見劍晨正立於其後,目露愣色地道︰「驚覺,你怎麼擅自進來,還將師父心愛的英雄劍把玩?讓我為你放回它吧!」

  劍晨驚慌地取餅他手中的英雄劍,隨即把劍放回原位。步驚雲默默地注視劍晨的臉,只覺他臉上除了少許惶色外,並無異樣或不妥。

  這柄英雄劍,似乎並不抗拒劍晨。

  步驚雲感到深深受到傷害,想不到不單人們摒棄他,就連一柄劍亦然。

  門後,一人盡將整件事情看在眼裡,正是那黑衣漢子。

  八月十二,黃昏。

  步驚雲正於屋後不遠的小丘上劈著枯枝,好拿著回去當柴生火。

  他既已打算長住此地,當然要為此處盡點綿力,更何況那黑衣叔叔的眼神總帶給他一種奇妙的親切感,只要他不要自己離開,他樂於做任何事!

  正自埋頭苦幹,忽聽得對面山頭傳來一陣陣「嗥嗥」狼叫!

  狼嗥聲中更夾雜幾聲微弱的悲鳴,步驚雲深覺有異,遂急步奔往那邊看去。

  只見那山頭呈現一幕淒絕情景!原來正有一大群野狼在圍攻一頭母鹿和兩頭小鹿,那群野狼的數目少說也有十數之多,而且看來已多日沒有東西下肚,餓得目露兇光!

  那頭母鹿的身形倒也不小,可是它既要用頭上雙角護住自己,同時又要掩護自己兩頭小鹿,於是身上數處要害均被狼群噬了數口,鮮血如注,受傷非輕!

  本來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似是一貫天命,但步驚雲一瞧見那頭母鹿拚死也要保護兩頭小鹿,不知為何念起霍步天,而且那群野狼以眾凌寡,拯救之意便油然而至……

  驀地,「刷」的一聲!一柄破柴刀劃空飛至,即時劈中其中一頭正騎在母鹿身上狂咬的野狼!刀勁既猛且狠,那頭狼中刀後隨即翻下倒在地上痛苦掙扎!

  狼群驚愕回望,只見一雙眼睛在冷冷發光,那是步驚雲的眼睛!

  他的眼睛此刻正流露著一股森寒殺意,他看來比狼更狠!

  那群狼也不知是給這突如其來的一刀嚇著,還是震懾於其目光之下,竟然全部停了下來。

  步驚雲一步一步地逼近那頭躺在血泊中的野浪,眼睛再沒流露半點人性,冷然道︰「歹毒狼心,死不足惜!」

  說罷隨即抽出那柄插在狼身的破柴刀,手起刀落,立即再把那頭野狼連劈十數刀,血花四濺,當場把它劈為肉醬!出手之殘忍,就連那群狼亦給嚇得不住退後!

  步驚雲緩緩轉身,森冷的眼睛再朝狼群一瞥,那群狼頓時怕得四散奔逃!

  血泊當中,除了那頭惡狼,還有那頭重傷的母鹿,它正在痛苦地悲鳴掙扎著,可是它的咽喉已被咬破,返魂乏術。

  步驚雲走近母鹿,見那頭小鹿仍以舌頭舐著它的傷口,狀甚哀憐,遂道︰「你們的娘已活不成了,既然它活著枉自痛苦,不若……」

  「就讓我來成全它吧!」他語起刀落,重重一刀,竟把母鹿的頭顱砍了下來!

  兩頭小鹿驚見如此情景,登時四足發軟,仆跌地上,欲要逃走,卻又走動不得!

  步驚雲當然明白它倆在害怕他,甚至在憎恨他,但他絕不介意,因為此事本來事在必行!

  正要轉身回去,忽地眼角一瞟,竟發現那黑衣漢子站於不遠處的一顆樹下!

  他私下一懍,心想難道他已經把一切全看見了?

  可是隨即轉念又想,即使給他瞧見了又如何?他深信自己並沒有做錯!

  站在樹下的黑衣漢子此時卻在反覆思量,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劍道雖然洋溢一片生機,可惜始終沒法將步驚雲的戾氣消解,然而有一個人,一定可將這可憐的孩子感化……

  因為,那人練的是——佛門絕學!

  八月十二,夜在那簡樸的小屋之內,步驚雲等人同在用飯,這是一頓異常沉悶的晚飯。

  步驚雲素來都是沉默寡言,此刻更是沉默,也沒什麼胃口,只是無聊地扒著飯。

  那黑衣漢子卻在喝酒,一口一口的喝,看來心事重重。

  劍晨本來沒有什麼不妥,但見他們神色納悶,實不知何是好,遂以晚飯來掩飾心中諸般揣測不安。

  步驚雲還未吃罷,便已抵受不了這股沉寂,正想站起回房,黑衣漢子卻叫住他︰「驚覺。」

  步驚雲應聲止步,回首望他,黑衣漢子也望著他道︰「明天,我帶你去一個人。」

  步驚雲的心直往下沉,似已知道他將要說什麼,他但願他不會說出自己不想聽見的話,可是他還是說了,他道︰「這個人是我的摯友不虛大師,他定會悉心照顧你的。」

  「照顧」二字,恍如睛天霹靂,猛然轟進步驚雲耳內!他只感到自己本已被人從懸崖拉上來的身子,霎時又被推回萬丈淵!

  那黑衣漢子猶自道來:「不虛大師武藝超卓,他會傳授你絕世武功,而最重要的是,他懂得不少佛門道理,這些道理,對你的幫助更大。」

  他一邊說一邊注意步驚雲的反應,問︰「驚覺,你明白嗎?不虛大師比我更適合當你的師父。」

  步驚雲怎會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他明白黑衣叔叔想以不虛大師的佛學來把他潛移默化,不再那樣殘忍,也不再總是矢言報仇!

  可是,為什麼黑衣叔叔卻不明白?報仇才是他生存的目的!

  自從霍步天一死,他的一生本應隨之而去,他至今仍苟活,只為報仇!

  為了報仇,他不知應幹些什麼?倘若不能報仇,他再活下去又有何用?

  他自知今生今世,絕對不能當回一個尋常的小□!他早已不是小□!

  枉費他對黑衣叔叔滿情期望,然而他私下忽然感到,人生在世是多麼的孤立無援!一切都不可靠,惟一可靠的人只是自己!

  就在此刻,他暗暗在心中發誓,從今以後,他絕對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劍晨猶不明白師父苦心,在一旁道:「師父,驚覺如此聰敏,和我們相處亦融洽,為什麼要他轉隨不虛大師啊?」

  □衣漢子默然不答,他也有其苦衷,他其實也是為了步驚雲設想。

  步驚雲的目光又已回復昔日的冰冷,良久良久,才木無表情地吐出三個字︰「我明白。」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當中沒有蘊含埋怨,只有深深悲哀。

  他說罷便回房去了。

  房內一片漆黑。黑暗,才是步驚雲的歸宿。

  劍晨早已深深睡去,步驚去卻仍在思潮起伏,他看著自己身旁那個滿臉幸福的劍晨,漸漸感到自己本便不適合信住在這個地方。

  那柄英雄劍並不接受他,黑衣叔叔亦要把他轉送別人,他與劍晨雖是同睡一床,際遇卻有天淵之別。

  劍晨一身衣白如雪,宛如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蓮,幽香四溢,步驚雲卻像白蓮下的污泥,總是給人踐踏。摒棄。推讓,總是沒在荷塘之下,永遠不見天日,不得超生!

  他偏偏要超生!

  每次當他記起霍步天生前那張慈祥的笑臉,和他死後給斬下來血淋淋的人頭,他的心就在劇烈抽搐,命運欠他父子倆實在太多!

  為什麼誰都無法明白他的深仇?誰都無法明白他心中的悲痛?

  真是悲痛莫名!

  步驚雲如此想著想著,驀地心生一念……

  他忽然下床。

  陰暗的樹林中,步驚雲正乘夜飛奔,他要永遠離開這兒,忘記這兒,重換一個落腳的地方。

  四野淒寂,悄無聲息,只有他獨個兒在奔馳,他可感到半點寂寞?

  他當然感到寂寞,過去如此,現下如此,將來也必如此?可是他並不害怕,他早已習慣了寂寞,既然今天又要孤獨離群,他亦必須挺起胸膛繼續走自己要走的路!

  不過,就在此時,他的去路竟給一條細小的身影擋著!

  □暗的月色下,步驚雲亦可把眼前人瞧得清清楚楚,擋路者竟是劍晨!他竟然也猜得他會乘夜離開?還是他在熟睡中給步驚雲弄醒?

  只見劍晨滿臉憂色,道︰「驚覺,請你不要走吧!」

  他的語調仍是誠懇如昔,步驚雲卻裝作什麼也聽不見。直行直過,當他快要在劍晨身邊擦身而過時,劍晨突然飄身退後攔住他,勸道︰「驚覺,冷靜點!」

  步驚雲也不答話,只是運勁於指戳向他,此一著他本要點其穴道,好叫他不能動彈,不再糾纏追來,故此出手奇快,豈料劍晨縱身一躍,竟以絕世身法巧妙避過!

  步驚雲一愕,頓時記起那次和劍晨比試時,他從沒使過此等身法,不禁道︰「若你那次在我使出悲痛莫名前全力施為,我未必會勝你,你到底為了什麼?」

  「因為……」劍晨頓了頓︰「我亦很想師父收你為徒!」

  步驚雲私下一陣感動,劍晨對他的一番好意,他怎會不明白?只可惜,他與世間所有人都無緣。

  劍晨見他似在沉思,以為他在猶豫,於是便繼續道︰「驚覺,不若待我回去向師父求情,也許,他會改變主意……」

  他本是好言相勸,但步驚雲一聽其說及「求情」二字,驀地面色一沉,一邊舉步前行,一邊道︰「不用了!我不需要別人同情!」

  最後,他還是要說同一句話,他還是依然故我。

  劍晨呆住,料不到他倔強若此,此時步驚雲又再擦身而過,口中猶在道︰「我和你所走的路是絕對不同的!甭獨上路,才是我的命!」

  他已逐漸遠去,但仍沒有回頭,只是看著前方,自顧說︰「但無論如何,十分感激你們在這段日子內,使我沒有那樣寂寞,再見……」

  這一句是步驚雲由衷之言,可惜,他到底還是沒有回頭。

  劍晨凝望他逐漸遠去的伶仃背影,忽然之間,他像已感受到步驚雲那份寂寞無奈,不自禁地哭起來。

  就在此時,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膊上,劍晨回頭一看,正是他的師父,急道︰「師父,驚覺堅決要離開啊!請你快勸細他吧!」

  □衣漢子輕撫他的頭髮,歎道︰「驚覺既然能熬過滅門慘變,就沒什麼可難倒他,他若堅持要走自己的路,縱然我倆諸般挽留,他亦不會留下來的。」

  此時漸近破曉,天色將明未明,一片蒙昧,恍如步驚雲的命運!

  前路晦暗難測,他,將要步向光明,還是黑暗?

  八月十五,中秋花好月圓就在天下會腳下的天蔭城內,家家戶戶都在慶賀中秋佳節,孩子們手提花燈,大呼小巧玲瓏叫地嬉戲,大人們也在賞月猜燈,每家每戶,皆在樂敘天倫!

  只有他,於此桂魄圓時,仍然沒有家,沒有親朋,沒有歡樂,他就是步驚雲!

  他還是如五年前初遇霍步天那夜一般,依舊抱膝坐於街角一個陰暗的角落。

  □記得那晚,霍步天一手將他從深淵拖出,今天他又再次被打回原形!

  城內眾人不絕地經過步驚雲身處的暗角,誰都沒有注意這個小□,誰都沒有可憐這個小□,他們都趕著回家陪伴親朋!

  步驚雲卻剛剛花了數日行程來到此天蔭城,沿途茹毛飲血,更弄得一身砂塵,滿臉污垢,只因他要上天下會找雄霸報仇!

  縱使沒人願意援手,他亦要憑借自己的力量復仇!

  可是,以他微未的力量,如何能復仇?

  秋風呼呼吹來,拂過他骯髒不堪的衣角,也拂過牆上的一張告示。

  他微微一瞥,發覺此告示竟然是天下會的招徒啟事,告示上寫著收徒條件,大致是在招收年逾十歲之體健少年,經過悉心培育後作為他日擴建會業之用。

  招徒?步驚雲忽然靈機一觸,臉上泛起一絲冷笑,隨即上前把告示撕下,跟著放到懷中。

  天蔭城一帶,群山壁立,天山卻高距群山首,雄偉巍峨,可知高不可測。

  步驚雲正一步一步地登上那高聳入雲的萬級天階,此階直通天山之巔,每隔千級階梯,皆設有守衛關卡,步驚雲好不容易才攀至天下第一關,還未及歇息,一群在關前的守衛已衝上前,神色凜凜地喝道︰「小子!你上天下第一關來干什麼?」

  步驚雲沒有回答,只從懷內掏出昨夜撕下來的告示。

  守衛一看之下,隨即明白,道︰「你知否天下會是什麼地方?豈容你胡亂加入?快些報上名來!」

  步驚雲本為紀念霍步天而想一生喚作霍驚覺,但為掩飾過去身份,遂決定用回真實姓名,於是一字字的道︰「步——驚——雲!」

  就在此時,一乘八人抬著的大轎經過關卡,轎中人突然在內低咦一聲,道︰「驚雲?你喚作驚雲?」隨即命令轎夫停轎。

  轎夫們於是把轎放下,一干門下盡朝轎門下跪,同聲高呼︰「願幫主雄踞萬世,霸業千秋!」

  轎中人哈哈大笑,笑聲雄亮已極,可見氣派非凡。

  步驚雲立即明白轎中人是誰了,轎中人正是他朝夕痛恨的雄霸!他此次毅然投效天下會,就是要伺機留在此人身邊,靜俟時機報復!

  他欠他的,他都要他一一償還!也許就在不久以後,也許就在明天!

  假如,他生命中仍有明天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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