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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語陰陽 卷四 胡旋舞

夜語陰陽 卷四 胡旋舞


作者: 夜空語

第一章

“真是春宵苦短啊……”陶醉在一派絲竹管弦之聲中的太政大臣眯著眼,這樣感嘆道。大臣今年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剛強幹練,精通政務,最近女兒麗景殿女御又誕育了皇子,即將被冊封為皇后。朝野上下無不寄予厚望,隱然有獨攬朝綱的氣勢,連炙手可熱驕橫成性的藤原兼家,怕也要退避三分。


這是大臣家私人的管弦之會。說是私人聚會,當時有名望的王公貴戚、風雅子弟也差不多到齊了。一方面,在這樣的春夜聽賞樂曲,的確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另一方面,能和權勢正如日中天的太政大臣親近的機會,也是不容錯過的。至於這兩方面到底孰輕孰重,答案便存在各人心中了。


“安倍晴明為何不來?”太政大臣望向坐在一旁,正無意識地往嘴裡塞著果物的殿上人源博雅。這是個有著一張誠樸面孔和明亮眼睛的青年,儘管是醍醐天皇之孫,但由於他謙和木訥與世無爭的個性,倒是甚少聽見他與朝廷政務有什麼瓜葛。


“啊……那個……”好不容易從和琴聲中回過神來的源博雅慌亂地應了一聲。“因為要做祈雨前的準備,所以不能來了,還請大人見諒。”

“遺憾啊,本來還想向他面謝。說起來,皇子降生的時候,晴明大人可是出了不少力呢。”二人口中的安倍晴明正是號稱平安朝第一的陰陽師,傳說此人擁有過人的法力。麗景殿女御生產的時候遭遇怨靈纏繞,是安倍晴明主持的安產儀式。


博雅低低吁了口氣,臉上露出有點尷尬的紅色。“真是拿那傢夥沒辦法,”他苦惱地想。“明明知道我最怕的就是這個,還要我代他撒謊。”無論如何,要他向太政大臣描述陰陽師是如何從薄薄的脣裡斬釘截鐵地蹦出“不想去”三個字,那是一件更加困難的事了。不過,也許正是因為知道這個好友不管怎樣都會替自己圓謊,晴明才會如此任性吧。


好在接下來的舞蹈很快轉移了眾人的注意力。舞姬身著白色唐裳,袖略短,面上覆著珠串,站立在一方小小紅氆氌上旋轉。隨著琵琶音節越來越繁複,旋轉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到後來整個人就如同籠罩在煙霧之中,連人影都看不清了。


“哦——哦——”座中發出了吸冷氣的聲音,看得目瞪口呆的藏人少將率先拍起手來。“啊呀呀,‘此舞只應天上有’啊!想來當日天宇受賣命在天岩戶那一舞,也不過如此吧。說起來也是托了太政大臣的福,我等才能觀賞到如此精妙絕倫的技藝。”

被如此這般誇讚的太政大臣自然心中甚喜,臉上卻還是做出了謙遜的表情。“哪裡哪裡,說起來還要謝謝大納言,是他將舞姬送給了我。可惜他今日身體抱恙,不能前來。此女自幼在唐國學習舞技,這正是西域的胡旋舞,據說即使在唐國也已失傳多時了。”


“大納言嗎……”藏人少將有意無意地望向博雅,臉上現出嫉羡之色。他曾經追求過大納言家的四女公子,未能成功,最近卻聽說博雅與她往來頗為密切,心中難免妒恨。“這樣說來,博雅大人一定已經看過了?似乎大納言接待博雅大人甚是親切呢。”

“啊?”沒有想到話題被扯到自己身上的博雅愣了一下。

“哈哈,不必隱瞞,看到博雅大人這麼專注的眼光,就知道早已對這位舞姬留情了。以大人的風流倜儻,即使有什麼特別接觸也是一樁很自然的韻事啊。”


言語中強調了“風流倜儻”四個字,一眾子弟臉上便都顯出揶揄的笑來。眾所周知,殿上人源博雅是個出了名的老實人,儘管雅樂之技聞名於世,卻木訥忠厚,從不輕易與女子調笑。以風流倜儻來形容他,不啻是一種惡意的奚落。

博雅果然漲紅了臉,似乎想說話,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詞。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正色道:“請不要開這樣過分的玩笑!”

“過分?呵呵,博雅大人是怕心上人聽到風言風語吧?”


誰也沒有料到的是,博雅竟從席間霍然站起。

“高超的技藝應該得到敬重,如果只是用色情之心貪戀舞姬的美貌,而不去關注舞蹈的本身,是非常失禮的行為。您是在褻瀆這支舞蹈!”

說完這句話,博雅便匆匆拂袖而去,只剩下目瞪口呆的眾人面面相覷。胡旋舞的女子此刻也停了下來,珠串的面紗內,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博雅遠去的背影。


******************************


春天的郊外,一切都還籠罩在薄薄的晨霧之中,露水在草尖上晶瑩閃爍,不知不覺間沾濕了衣裳。遠處有非常清晰的婉轉鳥鳴,儘管有風,卻不覺得寒冷。空氣中有青草混合著野花的芳香,隨著朝陽的光線升騰彌漫,令人心懷舒暢。


白衣人坐在山頂的一塊青石上,姿態看上去悠閑舒適。微微仰著頭,眯起一雙長長的鳳目,看天邊變幻莫測的絢麗朝霞。

“晴明……”

“嗯?”

“……”

晴明轉過頭,微笑著看自己的朋友。

“唔……我是覺得,還是和你在一起自在。和那些人在一起,不知為什麼就是渾身不舒服的感覺。”博雅苦惱地說。

“呵呵。”晴明笑了笑,細密的牙齒微微咬住下脣。

“幸好你沒去,那種宴會……”博雅繼續發著牢騷,“那些自命風雅的人,根本就是俗不可耐。”

“人與人是不一樣的,”晴明淡淡說道。“實際上人心的貴賤與身份的貴賤無關。”

“可是有的時候……真覺得很茫然呢……”

“嗯。”


沉默了一會兒,晴明伸出手來,指著下方。

“看。”

從這個角度看去,整個平安京盡收眼底,宛如一個巨大的棋盤。朱雀大道貫穿南北,將整個京城分成了兩半。看得見層層疊疊的宮闕,在朝陽下勾勒出秀麗的飛檐,也看見低矮的貧民居所,為生計所迫的婦人一大早便起身匆匆忙忙奔走,佝僂的背上馱著熟睡中的孩子。

“看到什麼了嗎?”晴明含笑問道。

“是平安京……不過站在這裡看,好像和以往不同的感覺。”

“不錯。這些是你能看到的,”晴明悠然地開口,“也有一些,藏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

“是說鬼怪?”

“呵呵,也可以說是吧。”晴明不在意地轉過了頭。


“想看嗎?”

“呃……”

沒等博雅反映過來,兩根纖瘦的手指帶著沁涼的感覺拂過自己的眼瞼,隨即眼前的一切都不一樣了:原先看上去祥和平靜的平安京上方黑雲滾滾,無數道奇形怪狀的灰黑色煙霧到處攢動,顏色有深有淺,忽分忽合,升騰並糾結著,形成一副詭異駭人的畫面。


“啊!”博雅倒退了兩步,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

“哈哈,”晴明縱聲而笑。“真是個奇妙的地方呢!”

“這……這是什麼?”博雅定了定神,囁嚅道。

“唔,這就是平安京中的怨靈啊,人鬼共存的世界。”晴明看著他,笑容可掬地說。


“太可怕了,它們從哪兒來?”

“從人心中來。”

說完這一句,晴明就從容站起身來。

“回去吧,博雅。一起喝一杯。”

“……唔。”

兩人緩緩向山下走去,其中一個不停回頭張望,直到那片黑霧消失在他的視野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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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奇怪。”

二人坐在晴明家的廊檐下喝著酒的時候晴明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

“什麼?”

“今天有稀客呢。”晴明似笑非笑地看著博雅。“這可是你招來的。”

“我?”


話音剛落,門口已經傳來了牛車的聲音。緊接著是一聲慘叫,一旁的蜜蟲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又是一個被安倍家自動門嚇著的可憐人啊。

來人終於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一張保養得很是體面的臉帶著餘悸未消的慘白,出乎意料地,正是那位大納言本人。


“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晴明安然說道,禮數周全地請對方入室坐下。“您到這裡來,是找我還是找博雅?”

“啊,”大納言一邊伸手拭著額上的冷汗一邊說:“來得冒昧了。實在是有些事情,想請教閣下。”

“請儘管直言,如有能夠效力之處,不勝榮幸。”

陰陽師彬彬有禮的態度打消了大納言的顧慮,他的臉上突然現出了一副哭喪相,先前保留著的那一點鎮靜完全土崩瓦解了。

“這件事您務必要幫忙啊,晴明閣下!下官的身家性命在此一搏了!”

“哦?出了什麼大事了?”晴明感興趣地挑起了眉。

於是大納言先是左右看了看,確定並無旁人,才臉色鄭重地對晴明與博雅用幾乎聽不見的耳語說道:“太政大臣大人……被鬼怪附體了!”


“鬼怪……”晴明的眼中掠過一道閃光。“那麼,您是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那鬼怪……”大納言吞吞吐吐地說道,儘管是初春的天氣,汗珠順著面頰直往下淌。

“那鬼怪……是我帶到他的府上的!”


“啊!”地一聲,博雅張大了嘴,晴明卻連眉頭也不動一下。

“事情是這樣的,”大納言定了定神,“半個月前有人帶了一個舞姬來到我的府中,說是想讓我幫助引薦給太政大臣。那舞姬的舞藝的確非同凡響,人也長得花容月貌,我心想這可是一件好事,於是就收留了她。不曾料想,她竟是鬼怪所化!”

“舞姬……”博雅突然想到了昨夜宴席上的那個女子。“是會跳胡旋舞的那位嗎?”

“正是,如此看來,博雅大人也見過她了,唉,這可如何是好?太政大臣如有不測,他那一族定會遷怒於我,我這一次只怕是必受連累了!”大納言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些話來,狀甚沮喪。


“可是那人……那人是很美貌的女子,並不象鬼怪……”

“博雅。”一直在一旁帶著微笑靜靜傾聽的晴明,不露痕跡地打斷了博雅的話,隨後轉向大納言,“您是如何知道她的身份有異常人的?”

“這……”大納言吞吞吐吐地,臉上顯出猶豫的神色。

“事已如此,如果想要我來解決問題,必須原原本本將事情經過告知。否則的話,恕我愛莫能助。”晴明的語氣客氣而冷淡,含有不容動搖的權威。


大納言此刻已無風度可言,伸手猛擦了一把額上的汗。

“呃……是這樣……”在前程性命與顏面之間權衡,畢竟還是前者重要。“其實是我起了私心,想把舞姬占為己有。話說回來,那女子的確美貌,能抵禦鬼怪的誘惑的,可不是下官這種尋常人啊。”

“明白了。”晴明不動聲色地說,而博雅卻突然想起了藏人少將略帶貪婪的目光。

“某天晚上,我特意遣散了侍女,來到她的住處。那天月色很好,我想偷窺一下她隨意不拘的樣子,就悄悄走了過去,掀開帷屏。誰知道……”大納言突然打了個寒顫,臉上的五官也扭曲起來。“誰知道那女人……那女人竟摘下了自己的頭!”


“什麼!”博雅頓時毛骨悚然。大納言回想起那日情景,連說話的時候嘴脣都在打顫。

“千真萬確。當時我看到的,是一個沒有頭的女人坐在那裡,一手捧著自己的頭顱,另一隻手拿著梳子,那長髮從頭顱上披散下來。我當時一定是被嚇呆了,腦子裡一片空白,連逃跑也忘記了,也可能是驚叫了一聲,總之做了什麼我已經完全不清楚。那女人大約是發現了我,將手上的頭顱一轉,頭顱上一雙眼睛正對著我所在的方向 ,我立刻魂飛魄散,拔腿就跑。”

“從那天起我就病倒了,幾天不曾過問事情。昨天才略好一點,問起那個女子,結果家臣們已經按照我之前的吩咐將她送到太政大臣家了!真是冤孽啊,為什麼讓我遇到了這樣可怕的事!”

說到此處,大納言幾乎是捶胸頓足,頹唐不堪,一副聽天由命的可憐樣。


“沒有頭的女人……”晴明感興趣地翹起了嘴角。“唔……相當有意思的一件事。”

“您還等什麼?”大納言叫道。“此刻那女鬼就在太政大臣府上,也許這就要吃人哩。請您務必幫忙,拜託了!”

“好吧。”晴明道。“既然是大人的請託,自當從命。”

轉過身含笑看了看博雅。

“那麼,一起走?”

“啊?”還沒從女鬼事件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的博雅慌亂地應了一聲。

“走吧。”

“好,走。”


太政大臣並不在府中,卻在門口遇到了大臣的侄兒頭中將。

“真不巧,叔父大人去了六條的別墅,三日之後才會回來。”

聽到了這句話,大納言松了一口氣。“那麼,前日送來的那位舞姬,可還在府中?”

“舞姬……是您送來的那一位嗎?”

“對對,就是她。”

“哈哈,”頭中將曖昧地笑了笑。“您可真是情長的人啊,該不會舍不得了吧?”

“大人取笑了。”大納言額頭已經滿是汗水。

“她自然隨行,叔父大人的為人您也知道,憐香惜玉的風流稟性可一點不輸給少年人呢。話又說回來,美人香巢度春宵,這般旖旎風光還真是令我輩小子羡慕呀……噯,這位不是陰陽寮的安倍晴明大人嗎?一向少見,什麼風把您吹到此地了?”


大納言早已呆若木雞,求救似地望向晴明。晴明卻並不在意,禮貌地接道:“一點小事罷了。既然大人不在,那就改日再來登門拜訪。”隨手扯了一下博雅的衣袖,轉身離開了太政大臣的府第。


“這該如何是好!”大納言拉長著臉,看上去好像隨時要哭出來,著實難看。“太政大臣此刻正跟那女鬼在一起!”

“看來是命中註定了的事情啊。”晴明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什……什麼?您是說您不管了嗎?這可不行啊,您明明答應過的!”

“晴明……”看看大納言急得額上青筋暴起的狼狽相,再看看好整以暇眯起了眼睛的晴明,博雅遲疑地叫了一聲。

“唔,不必擔心,既然說過要幫忙的話,這件事就由我和博雅來處理吧。”晴明從懷中取出一張畫有五芒星的符咒,交給了一臉疑惑的大納言。“把這個貼在臥室門上,三天之內不要出門。如果驅鬼不成,鬼怪可能重新回到熟悉的地方哦。”

“啊……啊!明白了!”

目送大納言慌張離去的背影,晴明臉上浮出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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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晴明,大納言那裡會有危險嗎?”此刻,晴明和博雅正在去六條別墅的路上。博雅想起了方才的事情,憂心忡忡地問道。

“那個啊……”晴明不在意地微笑著。“不會有危險的。我那樣做只是不願他跟著礙事。”

“噯?”

“呵呵,不過籠閉三天也算是對他色心的小小懲罰吧。”眨了眨細長的鳳眼,陰陽師露出了難得一見的惡作劇神色。

“……可是那女子……”

“嗯?”

“……並不象女鬼。”博雅好不容易說出了心裡的話。


“也許吧。”晴明隨便地說道。

“我是說,我看過她的舞蹈。能用心跳出那樣舞蹈的人,即使是鬼,也不會是惡鬼。”

“哈哈,博雅,在你的眼中,只怕很少有可以稱得上惡鬼的東西吧。”

“你的意思是?”

“人心中的惡是無處不在的。”

“……”博雅突然想到了那天看見的平安京上空的怨靈。


“比如說大納言,他一直是藤原大人的親信,此番卻一反常態,拼命投靠起太政大臣來了。由此看來,這個人也並不可信賴呢。”

“嗯。”

“這樣的人,也許會做出一些不可預料、不擇手段的事情,類似於找一位皇族,利用聯姻來提升自己的地位……”


“晴明!”

突如其來的大叫聲打斷了晴明的話,晴明靜默了半晌,然後以一種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慎重態度說道:“對不起,博雅。我並非有意忽視你和那位四女公子的感情。”

博雅的臉色有點發紅,他轉過頭來,呼出了一口長氣。

“不……不用道歉。”博雅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我知道你在擔心,可是晴明,我覺得你對人的想法過於灰暗。”

“是麼?”

“嗯。那天,你讓我看到了平安京上的怨靈,那時起我就在想,如果在晴明的眼裡,世界是這樣的話,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我的話,寧可閉上眼睛,或者換個方向,看那些樹,那些鳥,那些花。所以,我也希望晴明有的時候能夠閉上眼睛,而不是象現在這樣,把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這樣嗎……”笑意漸漸漫過晴明的脣邊。

“又在笑我。”博雅懊惱地說。

“呵呵,不是在笑你。”


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段。

“博雅。”

“噯?”

“如果我覺得眼前的一切令我厭煩,我不會閉上眼睛。我會轉個方向看你。”陰陽師笑容可掬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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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人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六條別墅裡竟然也沒有太政大臣的影子。

“大人要觀賞春天郊外的景色,所以出門去了。”守門的閽者如此說道。

“是他一個人去的嗎?”

“噢,是兩位一起走的,還有一個是府中的舞姬。說來也怪,已經過了晚飯時間,還沒有回來。”

“糟了。”晴明脫口而出。

“什麼?”

沒等博雅反應過來,晴明袍袖一拂,轉身奔去。


“喂,等等我!”

博雅在後面追趕得上氣不接下氣。儘管表面上看來柔弱的陰陽師並沒有多少體力,但此刻靈活優雅的縱躍卻令武士望塵莫及。

“快點,博雅。”

白色的衣袖在幽暗茂密的灌木叢中翻飛,這一帶已經是相當偏僻的地方,看不到人家。只有一條荒涼的小徑,有青草被踏平之後的新鮮痕跡。暮雲四合,漸漸連這點痕跡也分辨不清了。


“明燈照夜。”晴明低低念誦了一句,眼前便現出一條淡淡的光路,隨著他的腳步蜿蜒向前。

“是這裡了。”晴明突然停下腳步,後面的博雅因為煞不住腳,幾乎撞到他的身上。

“這裡?”博雅氣喘吁吁地道。

晴明將手放在脣上,作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就在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座茅屋,看上去破敗不堪,已經很久沒有人住過。然而此刻那屋裡卻隱隱投射出燭光來。

“還好,”晴明長吁了一口氣,笑意重新浮現在他的臉上。“總算沒有太遲……”

兩人緩慢而謹慎地向小屋走去,隨後聽到了屋內人說話的聲音。


“求你放了我吧……”這聲音乍一入耳,覺得好生熟悉,仔細一想正是太政大臣的。不過早已失去了往日裡趾高氣揚的語調,變成了可憐巴巴的哀求,所以聽起來有點不象了。

“呃……你想要什麼都可以,錢啊珠寶啊,我的財產隨便拿。只是不要傷害我的性命……”顫抖的聲音在繼續。


接下來,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清脆冷肅,仿佛薄冰撞擊。

“你忘了,我是鬼魂,你的財寶對我來說,一文不值。”

“啊……是是是。那麼,就看在以往的恩愛份上,饒了我……不瞞你說,那件事之後我特意為你做過追薦法事呢……”

“以往的恩愛?”女子冷笑起來。“居然說出這種話,真是無恥的男人!”

隨即聽見“嗆啷”一聲脆響,似乎是刀劍碰撞的聲音,然後便是太政大臣殺豬也似的嚎叫。


“不好!”博雅沒有顧得上多想,拔出手中的武士刀衝了進去。就在踢開門的那一剎那,他看見一個女子,身穿舞衣,面上覆著珠串編織的面紗,正拿著一把匕首,逼近癱倒在地上的太政大臣。緊接著,那女子從面紗的縫隙裡對自己投來寒冰似的眼光,那眼光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迷迷糊糊之中,喉部覺得一陣刺骨的涼意,匕首已經壓在了自己的頸中。


“是你——”女子的聲音有一絲驚詫,或許還有失落。她的裝束和眼神都明白地告訴博雅,這正是那天宴席上跳著胡旋舞的舞姬。

空氣一時凝結住了,太政大臣想趁機溜走,無奈腿腳都已經軟了,嘗試了幾次,都沒能站得起來,只好匍匐著向門口爬去,樣子滑稽又狼狽。


“放下吧。”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

是晴明,用一種隨便的姿態站在門口,白皙的臉上神色安詳寧靜,好象對眼前這一切混亂熟視無睹。

女子看看晴明,又看看被自己制住的博雅。

“你是誰?”

晴明不理會她充滿疑惑的目光,隨意地走進了室內。女子一邊戒備地後退,一邊將手中的博雅抓得更緊。


“請不要過來!”女子叫道。“否則的話,這裡馬上就會有人喪命!”

“是嗎?”紅脣邊浮起一絲微笑。

“當然!難道你以為這把匕首殺不死人麼?”

“唔……能殺死人的是懷有惡意的心,匕首本身,只是工具而已。”晴明慢條斯理地說道。

“胡說八道!你到底是誰?”

“在下安倍晴明,這位是我的朋友源博雅。”

“安倍晴明……”女子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你就是那位有名的陰陽師?”

“不錯。”


博雅此刻剛剛從適才的慌亂和震驚中回過神來。

“晴明……”他叫了一聲。

“還是那麼莽撞啊。”陰陽師皺著秀氣的眉頭,不滿意地嘟噥著。

“對不起……下次不會了。”

“呵呵。”晴明不在意地笑著,好象那女子根本就不存在。


“那麼,”晴明轉過了頭,溫和地對早已看呆了的女子說道:“可以放下匕首了吧?你並無意傷害源大人,對嗎?”

“……”女子的身體向後縮了縮,博雅突然覺得拿著匕首的那隻手在顫抖。

“噯……傷腦筋。”陰陽師的語氣聽上去很愉快,絲毫沒有傷腦筋的樣子。他走到仍然在瑟瑟發抖的太政大臣身邊,伸出兩根手指,輕輕點在他的額頭之上,大臣立刻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你在幹什麼?”女子忍不住發問道。

“你想要的是他吧?現在,他是你的了。殺也好,剮也好,我不再過問。”

“什麼?你……”

“告辭了。博雅,走吧。”


四章

兩人來到太政大臣的六條別墅,晴明叫來了大臣府上的人,說道大臣在某處茅屋中,被鬼迷住了,自己已經將鬼驅逐,要他們速速前去搭救,然後和博雅一起,回到了自己家中。


“到底怎麼回事?那女子並不是鬼魂,對吧?”

路上憋了一肚子話,卻被晴明以一句“到家再說”搪塞過去的博雅,在剛一落座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問題。

“為什麼這麼說?”晴明感興趣地挑起了眉。

“呃……她用刀逼著我的時候,我感覺到那是一個女人,活生生的女人。”

“哈哈,很敏銳的感覺啊,博雅。”

“別開玩笑。”臉色有點發紅的博雅吞下了一大口酒。“總之,是有溫度的柔軟的身體,還帶著淡淡的香氣……不象是鬼魂。”

“嗯。說對了。”

“那麼,究竟怎麼回事?你怎麼知道她不會傷害太政大臣?”

晴明將臉轉向了庭院。

“你可以親自問她的,博雅。”

“呃?”


墻角的山石後走出一個裊娜的人影。

“您早知道我跟在後面?”

“啊?”博雅站了起來,臉上帶著吃驚的表情。那女子珠串蒙面,步履輕盈,正是方才那神秘的舞姬。

“如果不知道,你也進不了這個院子。”晴明笑容可掬地道。“願意解釋博雅大人的疑惑嗎?”

女子在長廊的另一端跪坐了下來,低垂著頭,深深施了一禮。

“剛剛的事情,實在是很對不起。希望博雅君不要見怪。”

博雅“啊”了一聲,連忙還禮,卻不知說什麼好。女子接著說道:“既然安倍大人都知道了,那就不再隱瞞了。事實上,我是太政大臣的女兒。不過,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這件事。而我,今生今世也絕不可能叫他一聲父親。”

這句出人意料的話說出之後,本來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博雅更是如墮雲裡霧裡,只有晴明,臉上沒有絲毫詫異之色,仿佛這一切他早已了然胸中。


“母親是一名舞姬,年輕的時候與太政大臣邂逅,並成了他的秘密情人,生下了我。可是他的妻子十分善妒,他擔心這段戀情被妻子知曉,便把母親悄悄地藏在山中。”

“那一年正好京中鬧起瘟疫,死了很多人,都說有鬼怪作亂,到處都人心惶惶。有幾個砍柴的樵夫發現山上的屋子裡住著奇怪的女人,就胡說什麼山中有女鬼。一傳十十傳百,很多人信以為真。”

“於是有一天,附近的村民拿著火把氣勢洶洶地圍住了母親的屋子,說是要燒死女鬼。他當時正在母親那裡,只要他出面說清楚母親的身份,事情就可以解決。可是這個膽小懦弱的男人一來害怕村民的憤怒,二來又擔心說出之後被妻子知曉,竟然一聲不吭地偷偷溜走了。”


“那些人放火點燃了屋子,而母親就在屋子裡。僥倖的是當時屋裡正好有一個大水缸,於是母親抱著我跳進了水缸中,保住了性命,臉卻被燒壞了,變成很可怕的樣子。”

“因為面貌已毀,變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如果被村民發現,也許會被當作真的鬼怪打死。母親只好帶著我躲躲藏藏地度日,有的時候裝鬼嚇唬行人,搶奪一些乾糧行李。直到我十歲那年,母親死去,我被過路的歌舞姬收養。”


“所以,你一直想替母親報這個仇?”晴明溫和地道。

“是的……”儘管隔著面紗,仍然可以看到那女子悲傷的神色。“母親一生的慘劇全是這個負心男人造成的,能夠把全心依賴自己的女人棄於火中而不顧,這樣的人比起扔火把的人來說更加不可原諒。所以我一心籌劃報仇的事,一邊學著舞技,一邊學一些必要的劍術,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替母親討一個公道。”


“原來是這樣……”博雅恍然大悟地點著頭。“可是,為什麼大納言說你是鬼怪?”

面紗裡溫柔的眼光投向博雅。“那是因為,他剛好看到了這個。”

女子從懷中取出一個面具,上頭還粘著長長的頭髮。

“這是母親的遺物。因為燒壞了臉,也燒掉了頭髮,她害怕嚇著我,所以在我的面前,她從來都帶著面具。直到她死去的時候,我從她的臉上取下面具,才第一次看到她真實的面貌。可惜的是,我永遠不能告訴她,即使容顏被毀,在我的心目中,她還是這世上最美麗的人。”

纖柔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面具,滿含著珍惜與依戀,就好像在撫摸母親慈愛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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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為了設法接近太政大臣,我託人向大納言自薦。他對我意圖不軌,我也知道,所以處處提防。沒有料到的是,那天他突然潛入我的房間,正好我手裡拿著這個面具,屋中光線又暗,他就當真以為我是能把頭取下的女鬼,還因此生了一場大病。說起來,大概是母親的靈魂在保佑著我吧。”

聽到此處,博雅突然想到了晴明有關疑心生暗鬼的話,不由得望了一眼自己的好友。晴明端正地坐著,凝神傾聽,臉上帶著慣常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終於如願以償地接近了太政大臣……可是,在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幾乎喪失了復仇的勇氣。畢竟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父親。在宴席前跳著胡旋舞的我,心中的感受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

“可是……不知內情的他對我,也起了色心。我很憤怒,也很傷心。這就是男人的本質嗎?象追逐玩物一樣地追逐女人,也象拋棄玩物一樣地拋棄她們。從那時起,復仇的念頭又回來了,我要為母親討回公道,我要讓負心懦弱的人得到應得的懲罰。”


“於是我虛與委蛇地應對,把他騙到了郊外,在那裡我第一次讓他看清了我的臉,本想揭穿自己的身份,沒想到他一看見我就叫出了母親的名字——原來我和我的母親長得實在是太相似了,而他一直以為我們倆都已葬身在那場大火之中,所以,他竟然以為我是前來索命的母親的冤魂。”

“我將計就計,逼著他來到母親生前和我居住的小屋裡,那裡放著母親的靈位和骨灰。接下來的事,你們都看見了。”女子結束了講述,長長地吐了口氣,轉過了頭,將臉藏在暗影裡。


“唔……明白了。”一片沉默裡響起了晴明平靜的聲音。

“您是知道我不可能下得了手的,對嗎?”

“……”晴明沒有答話,微笑卻說明了一切。


“恕我直言,”一直在傾聽著的博雅臉色漲得通紅。“太政大臣他……不配有你這樣的女兒。”

女子笑了笑,下垂的視線看著地面。

“無論如何,要謝謝博雅君。”

“謝我?”博雅怔怔地道。

“嗯。正是博雅君在宴席上的一句話,讓我覺得男人並不都是那麼壞。世上也有象博雅君這樣耿直的好人啊!”

“呃……”被突如其來的讚揚弄得不知所措的博雅臉色更紅了。求助的目光投向晴明,而晴明此刻卻默不作聲地微笑著望著兩人。


“那麼,您現在打算如何?”博雅終於想到了一句話。

“我嗎,既然放棄了報仇的打算,這裡就沒什麼值得牽掛的了。我要跟隨師傅去唐國學習舞蹈,這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女子站起身來,幽幽地看了一眼博雅。“所以,也許今後都不會再相見了吧。”言語中透出淡淡的惆悵。


“請等一下。”晴明突然說道。女子有點愕然,但是還是停住了準備離開的腳步。晴明卻沒有再說下去,而是轉過頭對博雅說道:“吹支曲子吧。”

“唔?”被那回眸一瞥弄得心神不寧的博雅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

“嗯……很想看一看您的舞姿,既然分別在即,能否為我和博雅試演一出?”

“遵命。”女子欣然答道。


笛聲響起,月光下有幾分惜別的惆悵。女子頓首,凝神,旋舞,衫袖紛飛,好象一朵盛開在輕綃薄霧中的花。

此夜一過,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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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的黃昏。

葉二的聲音依稀便是當日曲調,只是不見曼舞中的人。天空中有一隻離群的孤雁掠過,發出短促的叫聲,而枝頭的早櫻蓓蕾紅綻,眼看就要開了。


“想她了?”

“是啊。”

“呵呵。”

晴明的笑聲令純粹無心作出應答的武士猛然驚醒。

“喂!可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想的那樣?”

“呃……”

“的確是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女人啊。”晴明用輕描淡寫的一句為不知如何形容的博雅解了圍。

“太政大臣那邊,知道了嗎?”

“我想他是不知道的。”

“哦。”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晴明……”

“唔?”

“我在想,仇恨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啊。比如,去仇恨一個來歷不明的無辜女子,非要把她燒成灰燼。”

“這樣的事經常發生,”晴明淡淡說道。“很多時候,恨是沒有原因的,僅僅因為別的事物與自己不同,或者不了解,就可以產生恨意。人與人之間,人與妖物之間,都懷著戒備與憎恨的心。這樣循環往復,世界上就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怨靈。”

“真可怕。”博雅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沒有解救的方法嗎?”

“認真說起來的話,也是有的。”

“是什麼?”

陰陽師帶著笑的眼睛望著因為急切想要知道答案,而把身子湊過來的好友,然後說道:“你。”


“我?開什麼玩笑!”博雅坐了回去,一臉受了愚弄之後的悻悻然。

“這可不是玩笑。你忘了,正是你的一句話,讓她重新相信人心中的美好。所以,如果說這世上有什麼東西能夠解脫怨恨,也許就只有一顆善於了解的心。”

“嗯……”


“不過,博雅。你可真是一個受歡迎的人呢。”

“我?”

“是啊。那姑娘即使在唐國,也不會忘記那夜的笛聲吧。”

說完這句話,晴明端起了手中的酒杯,微笑著喝下。

“就像博雅也不會忘記那一夜的舞一樣。”他補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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