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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家沒有投降的字眼」?

「連家沒有投降的字眼」?

去年4月5日的清明節,國民黨主席連戰回故鄉台南祭祖,彼時SARS疫情尚未蔓延,沿路跟隨的大批媒體,唯一的關心重點是明年的總統大選。連戰趁此機會侃侃而談家族的輝煌歷史,細數當年乙未割台,曾祖父將馬兵營(即台南地方法院)祖厝捐給劉永福,做「台灣民主國」抗日總司令部的風骨。祭完祖墳,接著轉往台南公園向祖父連雅堂的銅像致意;連戰說,雖然未曾見過連雅堂,但祖父卻是他成長過程很重要的一部份,他的名字就是祖父取的。對於某些人質疑他的本土性,連戰站在連雅堂銅像前自信地表示,祖先來台到他已是第九代,與大家有共同的歷史記憶,他以身為台灣人為榮,所以,連家的字典裡,沒有「投降」的字眼。

連家以炒作家族史來提高政治行情,這絕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而最具有歷史光環的連家先人,無疑是寫作《台灣通史》的連雅堂。《台灣通史‧序》被戰後的國民黨政府選入中學國文教材,遍行全台,造就了連雅堂在中等以上教育階層裡的高知名度,這樣的身後盛名,相較起與連雅堂同時代的台灣知識份子,實在是待遇優厚!我們只要翻開目前坊間可見的連雅堂相關研究論著,扉頁裡總有那麼一張蔣介石頒佈的「總統褒揚令」,謂其「操行堅貞,器識沈遠」;再瀏覽所有相關論著,則泰半盛讚其愛國保種的民族大義,例如盧修一〈連雅堂民族思想之研究〉、李雲漢〈連雅堂與中國革命〉、朱學瓊〈從台灣通史看連雅堂的民族意識〉、董金裕〈台灣通史序中的鄉邦種姓之思〉、林文月〈愛國保種為己任的連雅堂〉等多篇 。上述文章裡的國族、民族、種族、國家,指稱的都是中國的漢族,在解嚴之前的政治空氣裡,這些著作的單向思考,是可以理解的。

最了解連雅堂的陳昭瑛

然而,時至今日,連戰仍然動不動搬出所謂的「輝煌的家族史」,和高大的神主牌,其用意何在?要證明他的本土性嗎?當連戰宣稱他與所有台灣人有同樣的歷史記憶,而連橫的《台灣通史》成為不動如山的愛台鐵證時,連戰真的了解連橫的文化認同和國族認同嗎?在這點上,連橫肯定比不上台大教授陳昭瑛。陳昭瑛非常敬重連橫的文化事業,在著作中評定「《台灣通史》是台灣人貢獻給中國人文傳統之最具份量的經典。」將《台灣通史》的精神上接儒家的春秋史學,又大加褒揚連雅堂的抗日氣節 。讀了連橫的著作,再讀陳昭瑛的論文,我們不難確定連橫是個不折不扣的「漢文化中心主義」者。《台灣通史》的歷史主體和史家觀點都是站在漢人立場,而且此「漢人」僅指「華夏民族」,排除所有蠻夷人等。連橫所謂的蠻夷,包括與島嶼同其久遠的台灣原住民族、清治台灣二百多年的滿人、日治五十年的日人,也包含晚清侵犯中國的諸列強。
以《台灣通史》〈藝文志〉為例,連雅堂謂:「我先民之拓斯土也,手耒耜,腰刀統,以與生番猛獸相爭逐,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用能宏大其族。」 以「生番」與「猛獸」並舉,兩者同乎其類,而所宏大的「族」,是「我族」,亦即「我先民」,對土著民族的歧視如此明顯,使得精研連橫的陳昭瑛也不能無視於連橫的種族歧見。於是,她為連橫找出的下台階是:緣於「日據時代的特殊情境」,因為此時漢族面臨生死存亡危機,連橫只能顧及我族之保存延續,無暇及於他族,陳昭瑛強調:「若在清代,絕不會以如此明顯的我族中心觀來寫台灣史。」 這是明顯的為連雅堂隱諱之詞。若將日治時期台灣社會的結構,區分為統治者/被統治者,則漢人與原住民同屬被統治階層,本該凝聚同樣的受壓迫意識,共同抵抗統治政權,為何連橫反而擦拭消抹弱小民族的文化特質,從負面的角度,呈現台灣原住民?此類原住民書寫,隨處可見,如《台灣通史‧自序》開宗名義的「經典名言」,謂:「台灣固無史也,荷人啟之,鄭氏作之,清代營之,開物成務,以立我丕基,至於今三百有餘年矣。」其餘如〈開闢紀〉謂:「荒古以來,不通人世,土番魋結,千百成群,裸體束腰,射飛逐走。」〈撫墾志〉謂:「斗尾龍岸者,居大甲溪之北,地險眾強,黥面文身若魔鬼,殺人為雄,以其頭作飲器。」皆由於漢族中心主義造成對他者文化的無知與誤讀。誠然,日治時期的殖民統治和言論限制,必然影響連橫的文學實踐和史觀,但是,陳昭瑛為強調漢族意識而試圖自圓其說的解釋,仍難以掩飾捉襟見肘的窘狀。

《台灣通史》卷三五〈列傳七‧列女傳〉記載一位原住民女性,人稱「大南蠻」:「大南蠻,諸羅目加溜灣社番大治之妻也……年二十,夫死,社番聞其美,爭議婚,大南蠻欲變番俗,誓不再婚,引刀而語曰:『婦髮可割,婦臂可斷,婦節不可移也』……嗟乎!大南蠻一番婦爾,而守節不嫁,以全其身,謂非空谷之幽蘭也歟!其志潔,其行芳……夷也而進於道矣。」 在這樣的書寫模式裡,漢文化的優越意識一再出場,相對的,被壓抑矮化的原住民文化,則完全消失在台灣社會漢化的歷史過程裡。大南蠻是〈列女傳〉中唯一的原住民女子,她之得以受到連橫青睞,收入台灣史傳,僅因其行為符合儒家化的貞節觀,所謂「夷也而進於道矣」,正是此意。至於部落社會特殊的性別關係與婚配習俗,全然被收編至儒家的節婦觀之中,但不知「婦髮可割,婦臂可斷,婦節不可移也」的鏗鏘字句,究竟是出自原住民女性真正的心聲,還是一向擅長編造杜撰史料的連橫所為?

連橫最被後人景仰的,是反清復明的漢人立場,及執此立場以抗日的民族精神,所謂「愛國保種」是也。在此漢人立場下,鄭成功被形塑成與外夷抗爭的英雄代表,從荷蘭人手中索討台灣,回歸中國。現行國中課本裡情辭並茂的〈與荷蘭守將書〉(收在《台灣通史‧開闢紀》),雖然作者是鄭成功,但若與時代較早的江日昇《台灣外紀》所錄互相比對,可以知道這篇檄文,有多處來自連雅堂基於漢族意識所做的增補。因而,滿清政權領有台灣之後,連雅堂自視為「台灣遺民」,真正的意思是被祖國遺忘的台灣之民。《台灣通史‧諸老列傳》贊語曰:「我始祖興位公生於永曆三十有五年,越二載,而明朔亡矣…迨余已七世矣,守璞抱貞,代有潛德,稽古讀書,不應科試,蓋猶有左衽之痛也。」然則,回到連戰說的:「曾祖父將馬兵營祖厝捐給劉永福,做抗日總司令部的風骨。」這裡有兩個破綻:劉永福可是個道地的清朝名將,1895年的「台灣民主國」國號正是「永清」,永戴聖清,連家既捐出土地支援劉永福,那麼連家到底要不要承認滿清政權的正統性?連雅堂的傳記裡說 ,連氏子弟不應清朝科舉,以標榜漢族意識。可是,1902年,時屬晚清,連雅堂明明先到廈門捐監,取得應試資格,再到福州應科舉鄉試 ,這豈不是有違先人之教?連家後人為什看不到其中的矛盾?或者,竟是刻意地忽略了這個事實?還是,連橫在日本與清國認同的兩難中,終於選擇了向清國傾斜而去?這真是難解的謎題!

因鴉片問題遭櫟社除名的連雅堂

知識份子在時代鉅變中,現實處境的艱難與內心矛盾的糾纏,是可以理解,而且值得同情的。連雅堂一生著述甚豐,對於保存台灣史料、詩歌、語文,自有其不可隱沒之功,但連家後代卻在編造祖先偉大神話的同時,故意忽略許多連橫立場不夠堅貞的史料,以文化資本換取政治利益。連橫在1909年加入「櫟社」,「櫟社」雖為古典詩人所組成之文學集團,但其文化抗日的政治屬性卻頗為鮮明。1930年3月2日《台灣日日新報》漢文版刊載〈台灣鴉片特許問題〉一文,文前有註:「附台灣通史著者連雅堂氏對於此回問題致本社意見書」,此文內容支持日本政府的鴉片特許政策,詭辯台灣人之吸食人數不多,對社會不致造成妨礙;又言吸食鴉片者是勤勞者、進取者,而非懶惰者、退守者,因此應准予發給特許證。此文刊登之後,輿論譁然,台灣知識界交相指責。3月13日,「櫟社」成員在霧峰召開理事會,眾人責罵連雅堂無恥無氣節,林獻堂詢問傅錫祺社規的相關條文,傅錫祺說:「有違背本社規則及污損本社名譽者除名」 ,於是提議開除連雅堂的會員資格,但吳子瑜表達了不同意見,認為連雅堂之意見書未必有礙櫟社名譽,而且擔心開除之舉引發訴訟。這使林獻堂的態度口氣轉趨嚴厲:「余謂誣衊我先民以作趨媚巴結,而又獎勵人人須吸阿片,似此寡廉喪恥之輩,何云不污損本社名譽!」當日下午三點多,收到一封匿名信件,信中指櫟社成員吸鴉片者過半,有非孝論者,有同姓結婚者等等,都不究辦,卻獨獨對連橫不留餘地,是不公平的做法。遭到影射的林幼春(因病必須長期依賴鴉片)反應很激烈,隔天即寫下辯明書,欲自請退社,被傅錫祺等人勸阻 。經此橫生枝節,開除一案暫時不了了之。4月1日,林獻堂五十大壽,櫟社召開第四次壽椿會,就在席中追認3月13日未做成的決議,連雅堂以「社友前後八年不出席於總會」為由,按照社規第24條予以退社,全場一致通過。雖然免去了「開除」的惡名,連雅堂卻成為「櫟社」中,第一位因為氣節問題而被提出檢討的成員。

1974年編製《連雅堂先生年譜》的鄭喜夫,曾試圖證明《台灣日日新報》上的文章為嫁名誣陷之作。稍晚,1977年連震東寫的〈先父生平事蹟略述〉也再度為此辯護,但兩文所述,彼此有所出入 ;此外,二人隱約指控特許事件乃謝春木陷害所致,但所舉的證據也很薄弱,中研院許雪姬教授曾有論文提及此事,認為謝陷害連的可能性極低,鄭連之說是為賢者、親者諱,讀者可自行參看 。由於這件事是連雅堂文化形象的一大致命傷,因而所有讚頌文章都避而不談。但,史料俱在,此文之發表,除了肇因於連雅堂本人是鴉片吸食者之外,連氏在全島知識份子大力反對的情勢下,卻表態支持日方政策,則其與台灣總督府之間是否存在某種利益交換關係?實在值得進一步深究。

晚年離開台灣,定居上海的連雅堂

1919年,剛剛完成《台灣通史》的連橫,應聘擔任板橋林熊徵(史明稱做「台灣四大買辨家族」)的秘書。林熊徵擔任過許多名字很長的會社社長,在日本政府機構中,則曾任台北廳參事、大稻埕區長、台北州協議會員、台灣總督府評議員等職務,是日治時期數一數二的實業家,與統治者協力關係匪淺。這樣的人物,其思維取向與連家一向標舉的抗日意識,有極大的落差。連橫此時既無經濟困境,也非受政治脅迫,若依其子孫所述,又有極高的文化聲望,何以做出這樣的生涯規畫?這又是難解的謎題。除此之外,他安排愛子連震東留學日本慶應大學,歸國後再安排至中國任事。連橫自己則多次出入遊歷中國,1933年以後,全家離台赴滬。晚年即定居上海,無意再回台灣,且病逝於此。這一則又一則離開台灣社會、台灣人民的生平記事,其間矛盾複雜的國族認同問題,與連家後人一再標舉,又經連戰一再挪用的文化身分問題,看來並不是一個簡單的、連續的、統一的文化主體。至於,連橫是否曾加入同盟會?與知名藝妲王香禪之間的關係如何?也都是懸而未決的問題,在此先略過不談。

台灣人的文化身份

阿扁總統說連戰要去中國做「和平之旅」,是一種「投降主義」,誠然是過度簡化的說法,這也難怪連戰要急急否認。但是,看似「沒有投降字眼」的連家,是否就是「風骨」的表現?這恐怕也是過度簡化的推論。英國文化研究學者霍爾論述文化身分的第二種立場時,曾指出:「由於歷史的介入」,「真正的過去的我們」構成了「真正的現在的我們」 ,連橫的歷史經驗和文化身分存在於1878-1936年的特定歷史時空,有其獨特性和侷限性,而不管是連橫或連戰的文化身分,都有其源頭,也有其歷史,但更重要的,有其變化。霍爾提醒我們,在文化身分的構成上,有兩種同時發生作用的向量:一個是相似性、連續性的向量;一個是差異和斷裂的向量。如果把前者理解為漢文化四百年來在台灣的強勢影響,以及今日大中國認同籠罩下的各家台灣論述,後者正應該引入多元族群差異的台灣經驗,重層殖民的歷史,去殖、解殖的創傷,以及社會彌合創傷的方式。

1936年至今,將近七十年的歲月過去了。七十年間台灣經歷了多少重大的歷史事件!連戰大可不必動輒搬引連橫這塊高大的神主牌來證明他的台灣立場,更何況連橫的象徵性本身其實大有問題。後代賢肖子孫愈是努力要替先人撐持過度膨脹的假面,愈有可能讓自己的祖先被請出「公媽龕」,跌得鼻青眼腫。話說回來,最重要的還是台灣人的文化身分該如何建構起來?這才是一心想以總統身分去中國和平之旅的連戰,應該認真思考的問題。(作者為成功大學中文所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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